次日。
“北地三郡,春汛未至,反逢连月干旱,田地龟裂,秧苗枯槁……”
郗砚凛低声念着奏报上的字句。
“郡守奏请开仓放粮,减免今岁赋税,并乞朝廷速拨银粮赈济,以防流民生变。”
侍立一旁的张德海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户部尚书忧心忡忡:“陛下,去岁边防开支浩大,国库……
国库如今实在吃紧。若骤然再拨巨款赈灾,只怕……只怕后续诸多用度难以为继。
且北地官员所言旱情,是否属实亦有待核查,臣恐其中或有夸大之处,虚耗国帑……”
郗砚凛挑眉:“核查?等你的核查文书送到朕案头,北地的百姓恐怕早已易子而食,揭竿而起了。”
钱汝明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臣不敢!臣绝非此意!只是……”
“只是国库无银,朕知道。”
郗砚凛打断他。
“但赈济灾民,安抚地方,刻不容缓。钱卿,朕不管你户部有何难处,三日内,朕要看到一份能解北地燃眉之急的章程。银子从哪里省,从哪里调,是你这个尚书该想的事。”
“臣……遵旨。”
“下去吧。”
郗砚凛盯着那奏报,久久未语。北地旱情非同小可,若处置不当,流民四起,动摇国本。
钱汝明虽有时斤斤计较,但所言国库吃紧恐非虚言。这银子,要从哪里挤出来?
殿外传来细微的嬉笑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着个精巧的小纱网。追着空中飞舞的柳絮奔跑扑捉,旁边跟着几个小太监,手里拿着小秤和本子,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郗砚凛蹙眉。
张德海何等机灵,他好笑又无奈道:
“陛下,五殿下近日似乎对那柳絮极有兴趣,说是要……要收集了称称重量,看一日之内能落多少。”
“胡闹。”
阿瑞扑腾得小脸通红,好不容易网住一团柳絮,便小心翼翼地装入一个锦囊,然后跑到小太监捧着的戥子前,看着宫人将锦囊放上,又在本子上记下一笔,神情专注无比,仿佛在进行一项了不得的伟业。
那副认真的稚气模样,倒冲淡了郗砚凛心头的几分沉郁。
前几日还听蔺景然提过一句,阿瑞还在每日观察记录庭院里那棵老梧桐落叶的情况。
这时,一道海棠红色的身影出现在院中,走到了阿瑞身边。
蔺景然拿着柄团扇,轻轻替儿子扇着风,低头看着他本子上的记录,唇角含笑,似乎在说着什么。
阿瑞仰起头,兴奋地比划着回答。
阿瑞忙放下纱网,和宫人们一起跪下迎驾。
“陛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郗砚凛垂眸看着阿瑞:“又在折腾什么?”
阿瑞有些紧张,但还是举起手中的小本子:“回父皇,儿臣……儿臣在收集柳絮称重。还想……还想看看它们从哪里飞来,要飞到哪里去……”
他又指了指廊下另一本册子,“儿臣每日还记那梧桐树落叶多少,发现东南角的枝桠落叶总比西北角晚两日……”
郗砚凛拿起那本所谓的《梧桐落叶日记》,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树枝方位,标注着日期和数量,虽幼稚,却透着一股认真的观察劲儿。
他合上本子,看向蔺景然:“你便由着他这般胡闹?”
蔺景然嫣然一笑,“陛下言重了。不过是小孩子家好奇心重,臣妾倒觉得,能静下心来观察这些细微之处,比一味死读书强些。至少能知晓万物有时序,盛衰有常理。”
她眼波微转,话语轻柔了几分,“何况,如今外头烦心事多,宫里能有些天真童趣,听着也让人松快些不是?”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护着儿子,又点出她并非不知外界风雨,只是不愿让那些污浊侵扰了这片小天地。
他看她一眼,见她明眸清澈,笑意盈盈,他并未接话,只走到石凳旁坐下。
蔺景然使了个眼色,宫人们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开一段距离,只留阿瑞还在不远处摆弄他的柳絮锦囊。
她亲手斟了杯凉茶奉上:“陛下可是为北地旱情忧心?”
郗砚凛接过茶盏的动作顿了顿:“你也听说了?”
“六百里加急的消息,宫里哪能毫无风声。”
蔺景然在他身旁坐下,摇着团扇,“臣妾虽不懂朝政,却也知天灾无情,百姓受苦。陛下心系黎民,是万民之福。”
郗砚凛望天:“福?国库空虚,官员推诿,朕只怕这福气,百姓承受不起。”
“陛下运筹帷幄,自有决断。
臣妾只知道,再难的事,一桩一桩去办,总有解决的时候。
就像阿瑞称这柳絮,看着漫天飞舞无从下手,但一点一点收集,总能知其轻重。
又如那梧桐落叶,今日落三片,明日落五片,看似无序,记久了,也能寻出些规律来。”
郗砚凛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只慢慢喝着茶,看着阿瑞像只忙碌的小蜜蜂般继续他的“大业”,目光深沉,不知在思量什么。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将空茶盏放下,起身道:“朕回思政殿了。”
“臣妾恭送陛下。”
郗砚凛走了两步,忽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对阿瑞道:“你的记录,继续做着。日后朕要查问。”
阿瑞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应道:“是!父皇!”
待皇帝身影消失,蔺景然走到儿子身边,轻轻替他拂去发梢上的柳絮,望着宫门方向,唇角含着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
而返回思政殿的御辇上,郗砚凛闭目养神片刻,忽对张德海道:“传朕旨意,宣蔺景辞即刻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