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六
汪伟仁离开学校的那天，省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邓鑫元站在副校长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落寞的背影——汪伟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步履蹒跚地走出校门，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像一只落荒而逃的困兽。
三个月前，汪伟仁还是机械与制造学院院长，身边围着一群奉承的老师，学生们见了他都会恭敬地喊一声“汪老师”；可现在，他成了被学校开除公职的“反面典型”，不仅失去了工作，还被列入了教育系统黑名单，终身不得从事教育行业。这场从云端跌落地狱的落差，只用了短短半年时间。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老周端着一杯刚煮好的手冲咖啡走进来，白色的瓷杯上冒着热气，咖啡的焦香驱散了办公室里的沉闷。“邓校长，喝杯咖啡暖暖身子吧。这雨下得人心烦，别总站在窗边，小心着凉。”
邓鑫元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却没有丝毫暖意。他抿了一口，苦中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像极了这段时间的心情。“老周，你说，我们当初要是没读博，没进大学，会不会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邓校长，您这是在自责吗？可这不是您的错啊。是汪伟仁自己迷失了方向，被权力和名利冲昏了头脑，才做出那些违法违纪的事情。您已经仁至义尽了，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落井下石了，可您还在为他惋惜。”
邓鑫元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雨幕中，校门处的“江城理工大学”四个金色大字显得有些模糊，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汪伟仁第一次走进这所学校的场景——那时他们还是青涩的研究生，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学校门口，兴奋地规划着未来：“等我们读完博，就留在这所学校当老师，一起搞科研，一起评教授，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名字！”
那时的他们，眼里满是对学术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根本不会想到，二十年后，会以这样的方式告别。
“我不是自责，只是觉得可惜。”邓鑫元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曾经是最好的兄弟，一起在实验室里熬通宵，一起在老酒馆里喝到酩酊大醉，一起在对方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可最后，却因为一个副校长的位置，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老周沉默了。他跟着邓鑫元多年，看着他和汪伟仁从亲密无间的兄弟，变成针锋相对的对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邓校长，这就是现实啊。象牙塔虽然被人称为‘纯净之地’，可里面也充满了竞争和博弈。评职称、争项目、抢资源，每一步都充满了看不见的硝烟。有些人能守住初心，把学术当成终身追求；可有些人却迷失了方向，把权力和名利当成了最终目标。您能走到今天，靠的是您的才华和正直，这就够了。”
邓鑫元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窗户上的雾气。窗外的梧桐叶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更加深沉，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他想起自己刚回国时的样子，拿着国外名校的博士学位，却在化工学院的会议室里被老教授质疑“留洋回来的就是不一样，连基础实验都不会做”；想起自己申请的第一个项目经费只有五万块，连买一台二手的pcR仪都不够，是汪伟仁把自己的科研启动金分了他一半，才勉强把实验室撑起来；想起两人一起在实验室里熬了三个通宵，终于完成了第一个基因编辑实验，激动得抱在一起哭的场景……
那些温暖的回忆，现在想来，都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老周，你还记得吗？”邓鑫元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四年前，汪伟仁评副教授失利，在老酒馆里哭了一夜。他说他对不起父母的期望，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我陪着他，帮他重新修改申报材料，找校外专家评审，甚至在党委会上拍着桌子力挺他。最后他评上副教授的时候，抱着我说‘鑫元，这辈子我都不会忘了你的好’。可现在……”
邓鑫元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想起汪伟仁在录音里说的“邓鑫元那个傻子，还把我当兄弟”，想起他在调查组面前“不经意”地提起自己的“问题”，想起他对张萌做的那些违背师德的事情，只觉得无比讽刺。
老周看着邓鑫元落寞的样子，心里也很不好受。他拿起桌上的文件，递了过去：“邓校长，这是您昨天让我整理的学科建设规划草案，您先看看，下午还要开常委会讨论呢。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工作还得继续。”
邓鑫元接过文件，翻开第一页，“江城理工大学学科建设规划（2014-2020）”几个大字映入眼帘。文件里详细写着学校未来六年的学科发展目标、重点任务和保障措施，其中“加强师德师风建设”“完善学术道德监督机制”“优化人才评价体系”等内容，都是他亲自加上去的。
他想起汪伟仁的事情，想起张萌的遭遇，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作为学校的副校长，他不仅要推动学校的学科建设和科研发展，还要守护好这所象牙塔的纯净，让更多的老师和学生免受权力和名利的侵蚀。
“老周，你去通知一下，下午的常委会，我想加一个议题。”邓鑫元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关于加强师德师风建设的实施细则，我已经起草好了初稿，想在会上讨论一下。”
老周点点头：“好，我这就去办。”
老周走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邓鑫元拿起笔，在学科建设规划草案上认真地修改着，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用力。他想起自己的初心——刚回国时，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搞科研，培养出优秀的学生；可现在，他明白了，作为一名高校领导，他肩上的责任不仅仅是科研和教学，还有守护这所学校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