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一
可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公示期的第二天清晨,邓鑫元刚到办公室,校办主任李伟就脸色惨白地冲了进来,手里攥着一份文件,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颤抖:“邓校,不好了!提前离休的原副校长张伟,实名举报您了!”
邓鑫元手里的钢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蓝黑色的墨水在备课笔记上晕开一大片黑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他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伟说的话。
张伟,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邓鑫元的心上。他和张伟的矛盾,在学校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刘明泉在职时,长期分管继续教育工作,思想保守,墨守成规,多次在党委会上反对邓鑫元的改革方案。
每次邓鑫元的科研成果获奖,张伟看向他的眼神里都透着掩饰不住的嫉妒。有一次在学校的教职工大会上,张伟甚至阴阳怪气地说:“有些同志啊,整天就知道搞科研、拿奖项,却忘了自己是个老师,教学才是本职工作。”还有人私下里告诉邓鑫元,刘明泉曾在背后说他的科研成果“有一半是靠运气,另一半是靠钻政策的空子”。
可邓鑫元没想到,张伟会在这个关键节点,用实名举报这种极端方式来抹黑他。实名举报,意味着举报内容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也意味着张伟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举报内容是什么?材料递到哪里了?”邓鑫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慌,一旦乱了阵脚,后果不堪设想。
李伟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哭腔:“举报内容有两条,第一条是说您的国家科技发明特等奖成果数据造假,实验记录是后期编造的;第二条是说您在疫情防控期间滥用职权,把‘云端实验室’的建设项目交给了自己的学生创办的公司,从中牟取私利。”
“什么?”邓鑫元猛地提高了音量,眼睛瞪得通红,“简直是胡说八道!数据造假?实验记录都是团队成员日夜坚守换来的,每一个数据都经得起检验!‘云端实验室’项目是通过公开招投标确定的合作方,所有流程都合规合法,怎么可能牟取私利?”
“邓校,您先别激动。”李伟连忙说道,“举报材料同时递到了省委组织部和纪委监委,现在学校论坛都炸了,各种谣言满天飞。有人说您的提拔要黄了,还有人说咱们学校的特等奖可能会被收回,甚至连教育部都会来调查……”
邓鑫元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着楼下匆匆赶往教学楼的学生,他们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对校园里的风波一无所知。他想起项目团队里那些年轻的科研人员——28岁的博士生张磊,为了调试一台核心仪器,连续48小时没合眼,眼睛布满血丝却依然笑着说“再试一次就成功了”;实验员刘芳,孩子发烧到39度,却依然坚守在实验室记录数据,直到深夜才匆匆赶往医院;还有刚入职不久的年轻教师王鹏,主动放弃了周末休息时间,跟着团队一起加班加点……
这些人的心血,不能就这样被污蔑。学校的声誉,也不能就这样被毁掉。
邓鑫元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语气异常坚定:“李伟,你现在立刻去办几件事。第一,让宣传部立刻联系学校论坛管理员,删除所有不实言论,同时发布官方声明,说明情况,稳定师生情绪;第二,通知科研处,把‘高精度机械动态测试系统研发’项目的所有原始数据、实验记录、第三方检测报告全部整理好,分门别类,随时准备接受组织调查;第三,让我的研究生把‘云端实验室’的建设合同、招投标文件、资金往来凭证全部复印存档,证明项目流程合规合法,没有任何问题。”
李伟点点头,转身就要走,却被邓鑫元叫住了:“等等,还有一件事。你告诉所有团队成员,不要被谣言影响,正常开展工作。如果有人来调查,如实回答就行,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好的,邓校,我这就去办。”李伟说完,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邓鑫元一个人,他走到办公桌前,捡起掉在地上的钢笔,看着笔记上那片晕开的墨水,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委屈。可他更清楚,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他必须坚强起来,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刘明泉副市长的电话,他需要得到组织的支持,更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晚上十一点半,江城理工大学行政楼三楼的校长办公室依然亮着灯。邓鑫元靠在办公椅上,指尖捏着眉心轻轻打转,桌上摊开的实验记录册还停留在第372页,红笔批注的痕迹从页边延伸到段落中间。窗外的梧桐叶被夜风卷得沙沙响,偶尔有晚归的学生骑着电动车从楼下经过,车灯的光斑在走廊的地砖上晃了一下,又很快消失。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想起研究生周磊下午发的消息——课题组的那个复合材料拉伸实验数据有点异常,想明天一早和他讨论。邓鑫元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把实验记录册推到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摞作业本。封面是蓝色的,上面印着“江城理工大学材料学院作业簿”,最上面一本是周磊的,字迹工整,最后一道思考题旁边画了个问号,旁边注着“想不通断裂伸长率为什么突然下降,可能是试样制备的问题?”
笔尖落在作业本上时,白天调查组的话突然冒了出来。“邓校长,这份2022年的校企合作协议,乙方的盖章日期比甲方早了三天,这在程序上是不合规的,你能解释一下吗?”当时他坐在会议室的长桌前,面前堆着近千页的实验记录、财务报表和合作协议,调查组的李科长戴着金边眼镜,手指在协议上敲了敲,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邓鑫元记得自己当时拿出了当时的工作台账,翻到3月15日那一页:“那天乙方的负责人从深圳过来,带着公章当场签了字,但我们这边负责盖章的同志母亲突发重病,请假去了医院,所以推迟到3月18日补盖的。这中间的三天,协议原件一直在校办保险柜里,没有对外流转,您可以查监控记录,也可以找校办的王主任核实。”
李科长没说话,又拿起另一本实验记录:“有学生反映,你指导的课题组在2023年发表的那篇ScI论文,实验数据存在‘美化’嫌疑,尤其是图4的xRd图谱,峰值比原始记录里的高了15%。”
“不可能。”邓鑫元当时的声音有点紧,他伸手拿过那本记录,翻到对应的页码,指着上面的签名,“这篇论文的实验是周磊做的,每次数据采集都有他和另一个学生的双人签名,原始数据存在实验室的服务器里,密码由两个人分别保管,随时可以调取。至于xRd图谱,峰值差异是因为后期用origin软件进行了基线校正,这是行业内的常规操作,论文的补充材料里有原始图谱,您可以对比。”
他记得那天从早上九点谈到下午五点,中间只吃了份盒饭,调查组的人走后,他去了实验室。周磊和另外两个学生还在调试设备,看到他进来,周磊赶紧关掉机器:“邓老师,您来了?今天调查组没为难您吧?”
邓鑫元摇摇头,走到实验台前拿起试样:“上午说的数据异常,查得怎么样了?”
“初步怀疑是拉伸机的传感器有点问题,我们换了个新的,明天再测一次。”周磊递给他一杯温水,“邓老师,您别太累了,这阵子您白天应付调查,晚上还要改作业、开会议,上次学术会议您熬到凌晨两点做ppt,脸色都不好。”
邓鑫元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杯壁的温热,心里暖了一下。他看着实验室里的设备——有些是2018年他刚来时申请经费买的,有些是去年校企合作时企业捐赠的,墙上贴着课题组的成果海报,从第一篇ScI到第一个发明专利,每一个日期都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