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民女明白。”
干涩而顺从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麻木。山谷中的寂静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溪水的呜咽声冰冷刺耳，反复冲刷着方才那短暂却灼人的触碰所带来的、令人难堪的悸动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冰冷。
我死死低着头，不敢再看那个方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心底那片翻涌的酸涩和混乱。
凌昊不再言语。他周身那股因梦魇和反常举动而泄露出的、短暂的情绪波动，已然彻底收敛，重新被一层更加厚重、更加冰冷的沉默所覆盖。他闭上眼，继续调息，仿佛刚才那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我手腕内侧那几道已然消失的划痕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滚烫的余韵，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自作多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上中天，清辉遍洒山谷。
凌昊缓缓睁开眼，眸中神光内敛，伤势似乎暂时被压制了下去，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他站起身，玄衣上的暗色血痕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走。”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硬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根本不是他。
“……是。”我低应一声，默默起身，跟在他身后，重新踏入被月光照亮的、崎岖的山道。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寂静的夜林之中。他步伐依旧沉稳，却比之前更加沉默，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比这夜间的山风更加凛冽，将我们之间那本就遥远的距离，再次拉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低着头，踩着他被月光拉长的、孤峭冰冷的影子，心口那片刚刚被短暂暖意触及便又迅速冰封的荒原，只剩下麻木的刺痛和一片空茫的凉。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黎明将至。
前方的山林间，渐渐弥漫起一层不同寻常的、淡薄的雾气。那雾气并非寻常水汽，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闻之令人头脑微微发沉。
凌昊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眉头蹙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愈发浓重的雾气。
“屏息凝神，紧守灵台。”他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地提醒道，“这雾有古怪。”
我的心猛地一紧，连忙依言屏住呼吸，努力收敛心神，运转起那微末的妖力护住心脉。那甜腻的香气无孔不入，即便屏住呼吸，似乎也能透过皮肤渗入，带来一阵阵轻微的眩晕感。
雾气越来越浓，很快便将周围的林木吞噬，能见度急剧下降，只能勉强看清前方几步之遥。四周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风声都消失了，只有我们两人细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慌。
凌昊的步伐明显放缓，变得更加警惕，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谨慎。他周身淡金色的纯阳正气微微流转，将试图靠近的雾气驱散开少许，但那雾气仿佛有生命般，前赴后继地涌来，源源不绝。
我跟在他身后，心脏因紧张而怦怦直跳，死死盯着他玄色的背影，生怕跟丢在这片诡异的迷雾之中。
又行了一段路，前方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隐约可见一片模糊的黑影，像是一座破败的建筑轮廓。
“前方有处废弃驿站，暂且躲避，待雾散再行。”凌昊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是。”我连忙应道。
我们加快脚步，朝着那黑影走去。越是靠近，那雾气似乎越发稀薄，但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却并未减弱，反而更加清晰了几分，让人头脑昏沉，思绪都变得迟缓起来。
终于，我们穿过最后一片浓雾，踏入了一处残破的院落。院中杂草丛生，一座歪斜的、只剩骨架的驿站在月光下投下斑驳诡异的影子。
踏入院落的瞬间，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脚下踉跄一步，差点摔倒！
“小心！”凌昊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模糊的急切。
我用力晃了晃越来越沉重的脑袋，勉强站稳，眼前的景象却开始扭曲晃动起来。院墙、枯草、残破的驿站……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仿佛蒙上了一层流动的水波。
那股甜腻的香气如同活物般钻入我的鼻腔，直冲识海！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又亮起无数纷乱破碎的光影！
“……阿囡……快跑……别回头……”母亲凄厉而焦急的呼喊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带着血的气息！
漫天飞舞的、闪烁着邪异符文的漆黑锁链！刺耳的狞笑！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不——！娘——！”我听到自己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疯狂地向前冲去，却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拽住！
眼前的一切骤然破碎！又重组！
凌昊冰冷的脸庞在眼前放大，他手中长剑滴着血，眼神漠然如同看着蝼蚁：“妖孽，当诛。”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娘？！”我绝望地嘶吼着，扑向他，却穿透了他的身体，摔倒在地。
场景再次扭曲！
……温暖的怀抱，轻柔的哼唱，母亲温柔带笑的眼睛……“我的小阿囡……要好好的……”
……冰冷的山洞，染血的木簪，无尽的黑暗和等待……“娘……你在哪……”
……凌昊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衣袍……他紧握住我手腕的、滚烫的力度……他低哑的“……很像她”……
……蚀魂宗黑衣人狰狞的面孔……煞气锁链破空而来的尖啸……凌昊染血的背影……
无数记忆的碎片和混乱的幻象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我的识海！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彻底模糊！痛苦、恐惧、悲伤、绝望、还有那一丝不该有的、微弱的悸动和希冀……所有情绪被无限放大，交织撕扯，几乎要将我的神魂彻底撕裂！
“啊——！”我抱住剧痛欲裂的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下倒去！
预期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我的腰，将我猛地带入一个冰冷却坚实的怀抱！
“凝神！是幻雾！”凌昊低沉急促的声音贴着头顶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紧绷，“守住心神！别被它拖入幻境！”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劈入我混乱的识海，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我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分不清是因为恐惧、痛苦，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依靠。
“娘……好多血……他……他杀了……”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破碎的音节淹没在哽咽里，“为什么……为什么……”
凌昊的手臂环得很紧，那力道几乎有些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固。他周身的纯阳正气骤然暴涨，璀璨的金光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如同烈阳融雪，将周围浓郁的甜腻雾气和扭曲的光影强行逼退数尺！
“醒来！”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镇魂的力量，狠狠撞入我的识海！
我浑身猛地一颤，涣散的眼神终于凝聚了一丝焦点，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他。
他的脸色苍白，眉头紧锁，黑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凌厉的警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还有……一种深沉的、我看不懂的晦暗。
“看着我！”他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只是幻象！并非真实！”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定海神针，牢牢锁住我慌乱的心神。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下颌绷紧的弧度，感受着他怀抱的冰冷和……那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围的雾气依旧在金光之外翻滚嘶鸣，幻象的碎片依旧在试图冲击我的意识，但在他这冰冷而坚实的禁锢下，那毁天灭地的混乱似乎被暂时隔绝了开来。
我剧烈地喘息着，眼泪依旧不停地流，却不再完全被幻境左右。
就在这时，凌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揽住我的手臂力道骤然一松！
他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缕鲜红的血丝！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强行催动大量纯阳正气对抗这诡异的幻雾，显然极大地牵动了他本就未愈的伤势！
“大人！”我失声惊呼，心脏狠狠一揪，下意识地反手扶住他，“您怎么样？！”
凌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抹去唇角的血迹，目光依旧冰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不断试图反扑的雾气。
“无碍。”他声音沙哑，带着极力压抑的痛苦，“此地不宜久留！这幻雾能放大心魔，蚀人神魂，久陷其中必死无疑！必须尽快离开！”
他再次揽紧我，几乎是半抱着我，强行撑起护体金光，一步步艰难地朝着院落外、雾气相对稀薄的方向挪去！
每走一步，他的呼吸就沉重一分，揽着我的手臂也微微颤抖着，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痛苦。
我看着他那苍白如纸的侧脸和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唇角不断渗出的血迹，心中那片冰原仿佛被狠狠凿穿，巨大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所有其他情绪！
“大人！您放开我！我自己能走！”我急得眼泪再次涌出，试图挣脱他的手臂，不想再成为他的拖累！
“闭嘴！”他厉声打断我，手臂箍得更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声音因吃力而嘶哑，“跟紧！别乱动！”
那语气依旧冰冷强硬，甚至带着一丝粗暴，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入我混乱的心底，带来一种奇异的心安和……酸楚。
我不再挣扎，任由他半抱着，将全身的重量倚靠在他冰冷而颤抖的怀抱里，努力配合着他的脚步，向外冲去。
金色的光晕在浓雾中艰难地开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周围是无数扭曲嘶嚎的幻影和甜腻的毒雾，步步惊心。
他的呼吸声沉重地响在我的耳畔，带着血腥气，一声声，敲打在我狂跳的心脏上。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前方的雾气终于渐渐稀薄，露出了微亮的天空和正常的山林景象。
凌昊猛地加快脚步，最后一鼓作气，带着我冲出了那片诡异的迷雾范围！
温暖的晨曦瞬间洒落身上，驱散了周身的阴寒和甜腻。
他松开我，踉跄着向前几步，以剑拄地，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色的鲜血点点溅落在枯草之上，触目惊心。
“大人！”我慌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您怎么样？！”
凌昊缓缓直起身，抹去唇角的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那双黑眸却依旧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身后那片逐渐消散的、依旧翻滚着诡异气息的迷雾，眸中寒光凛冽。
“蚀魂宗……惑神迷障……”他声音低哑，带着冰冷的杀意和一丝深深的忌惮，“他们果然在此地经营已久……”
他收回目光，看向我，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淡地蹙了一下眉，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可还撑得住？”
我连忙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没事……您……您的伤……”
“死不了。”他冷淡地打断我，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步伐因伤而略显虚浮，却依旧挺直着脊背。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染血的、略显踉跄却依旧孤峭的背影，回想起方才迷雾中他那冰冷而坚实的怀抱，回想起他强撑伤势护住我的模样，心口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晨曦和泪水共同冲刷着，裂开了一道深深的、无法忽视的缝隙。
冰，似乎在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