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打开时，带来的不再是呛人的灰尘味，而是一股淡淡的、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消毒水和廉价发油混合的气味。沈未央被两个看守粗鲁地从地上拽起来，蒙上了黑布头套，推搡着向外走去。
他心中微凛。换了地方？看来对方足够谨慎，之前的关押点可能只是个中转站。
一路颠簸，似乎是在马车或卡车车厢里，耳边能听到模糊的车轮滚动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被距离拉长的犬吠。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车辆停下。他被带下车，脚下触感从泥土地变成了坚硬粗糙的水泥地，空气里的霉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木材和灰尘的气息，像是某个废弃已久的仓库或厂房。
他被按坐在一张冰冷的椅子上，手上的绳索被换成了更坚固的手铐，铐在椅子扶手上。然后，头上的黑布被猛地扯下。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周遭环境。果然是一间空旷的仓库，堆放着一些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破烂机器零件，高处有破败的窗户，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而在他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日式立领制服、身材矮壮、留着仁丹胡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看似谦和实则倨傲的笑容，微微欠身，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开口道：“沈未央先生，鄙人龟田雄一。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龟田雄一！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瞬间扎进沈未央的心脏。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他没当场爆发 —— 就是这个男人，在沪上主导 “樱花计划”，用毒气残害同胞；就是他，策划 “黑鼬” 行动，盯着奉垣的技术，现在又用卑劣手段掳走自己！化工厂里倒下的护卫士兵、染血的图纸、霍聿枭焦急的眼神…… 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怒火几乎要冲垮理智。
不能动怒。动怒就输了。
沈未央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按捺下去，再抬眼时，脸上已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淡漠，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龟田先生？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我还以为，经过沪上的失败，阁下应该会更低调一些。”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惧意，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他才是那个掌握主动权的人。
龟田雄一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虚伪的和善。“沈先生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临危不乱，令人钦佩。”他踱步上前，目光如同毒蛇般在沈未央身上扫视，“沪上的事情，只是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帝国的目标是共荣，些许误会，总会解开。”
他停在沈未央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双手背在身后：“我这次‘请’沈先生来，是怀着极大的诚意，希望能与沈先生这样的天才，探讨一下……技术的无限可能。”
沈未央心中冷笑，果然是为了技术。“哦？不知龟田先生想探讨什么？是硝化棉的稳定存储，还是活性炭过滤罐的改良配方？或者是……”他故意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龟田，“你们那失败的‘樱花’毒气，还有什么技术难题需要我帮忙解决？”
龟田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语气也冷了几分：“沈先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么。霍聿枭那些新式武器，还有……那个能击穿钢板的特殊装置，它们的核心原理和设计图。”
“原来是为了这个。”沈未央恍然般点点头，随即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轻松语气说道，“可惜啊，那些东西的原理太复杂，说了只怕龟田先生也听不懂。至于设计图……我这个人记性不好，忘了。”
“忘了？”龟田雄一眯起眼睛，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沈先生，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在这里，没有人能救你。霍聿枭现在，恐怕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奉垣城外乱转吧？他找不到这里。”
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带着蛊惑和胁迫：“帝国非常欣赏你的才华。只要你愿意合作，金钱、地位、美女，甚至是在新秩序下的崇高地位，都可以给你。何必为了一个注定要覆灭的军阀，陪葬你的大好前程和……宝贵的生命呢？”
面对赤裸裸的利诱和威胁，沈未央忽然笑了，那笑容清浅，却带着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傲然与不屑。
“龟田先生，你搞错了几件事。”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手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第一，我的记性，只会用在值得记住的人和事上。第二，我的前程和生命，与脚下这片土地，与我要守护的人，早已绑在一起。第三……”
他抬起被铐住的双手，尽管姿态狼狈，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龟田：“你真的以为，督军会像你说的那样，像个无头苍蝇吗？你太小看他，也太小看奉垣了。”
他语气笃定，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什么，又或者，是对那个远在奉垣的男人，有着绝对的信心。
龟田雄一被他的眼神和话语噎住，脸色变幻不定。他预想过沈未央的恐惧、愤怒、甚至屈服，却独独没料到是这种近乎嘲弄的冷静和笃定。这让他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以及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场暗流汹涌的交锋，第一回合，看似身处绝对劣势的沈未央，竟隐隐占了上风。
仓库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火花四溅。龟田雄一知道，他遇到了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而沈未央则清楚，更严峻的考验，恐怕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