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夜,比往日夜更沉。雍亲王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胤禛的身影拉得修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晃晃悠悠,像个失了魂的孤鬼。他身着玄色常服,坐在紫檀木案前,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资治通鉴》,书页停在“玄武门之变”那一篇,可他的目光却空茫地落在烛火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案上的茶早已凉透,杯壁凝着水珠,顺着杯沿滴落在案上,晕开一小片水渍。胤禛浑然不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粗糙的纸页磨得指尖发疼,却远不及心口的憋闷——自泄密案爆发,他被推到风口浪尖,朝堂流言如刀,皇阿玛沉默如渊,连最亲近的十三弟,都忙着查案,几日未曾登门。唯有老八,借着靖安司的权,一步步将局势攥在手里,如今更是得了父皇“放手去查”的旨意,风光无两。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轻得像落叶划过地面。胤禛猛地回神,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锐利,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进来。”
推门而入的不是府里的侍卫,而是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男子——这人眉眼与邬思道有七分相似,却少了几分谋士的锐利,多了几分隐忍的沉静。他是胤禛多年前培养的替身,平日里只在暗处活动,替他打探消息,传递密信,像个没有名字的影子。
“主子。”影子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靖安司那边,有动静?”胤禛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手指却悄悄攥紧了案上的镇纸。
“是。”影子点头,“十三爷今日傍晚去了靖安司,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属下在街角守着,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十三爷出来时,脸色比去时好了很多,脚步也稳了些,不似前几日那般焦躁。”
胤禛的手猛地一紧,镇纸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覆上一层寒霜:“老八……他到底给十三灌了什么迷魂汤?”十三弟素来与自己亲近,如今却去靖安司与老八议事,还露出“安心”的神色,这让他心里像扎了根刺,又疼又慌。
“属下不知。”影子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知道了,下去吧。”胤禛挥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影子躬身退下,轻轻带上房门,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连烛火跳动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胤禛站起身,走到墙边的书架前。书架上摆满了经史子集,每一本书都码得整整齐齐,唯有最上层的《论语》,书脊微微凸起,与其他书不同。他踮起脚,将那本《论语》抽出来,手指在书脊内侧轻轻一抠,书页竟从中间分开——里面是空的,藏着一封折叠整齐的密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盖着一个小小的“年”字印章。
这是年羹尧腊月初五送来的密信。信里说的都是西北的正事:军粮已运至甘州,可支撑三个月;准噶尔最近在边境异动,需增派骑兵防守;陕甘各府已备好冬衣,不日便可送往前线。字字句句,都是军务,没有半分私语。
可胤禛却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他看的不是信里的军务,是字里行间的暗语——年羹尧写信素来工整,唯有“京中诸事,王爷当慎之”这八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墨汁透过纸背,在信纸背面晕出一片乌黑,像是在拼命传递什么紧急的讯息。
“慎之……慎之……”胤禛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手指拂过纸背的墨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寒意。年羹尧远在西北,却特意提醒他“慎之”,是京城里有针对他的陷阱?还是老八的动作,已经传到了西北?亦或是……年羹尧自己,也遇到了麻烦?
无数个疑问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他走到烛火旁,将密信凑到火苗上——橘红色的火苗迅速舔舐着信纸,纸张蜷曲、变黑,很快化成一团灰烬。他松开手,灰烬落在铜盆里,被夜风一吹,散成细碎的黑末,再也寻不到半点痕迹。
烧掉密信,不是怕被人发现,而是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乱了分寸。如今的他,一步都不能错。
胤禛回到案前,重新坐下,拿起一支狼毫笔,在砚台里细细研磨。墨锭在砚台里转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墨汁渐渐变得浓稠,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他铺开三张空白的宣纸,提起笔,手腕悬停片刻,随即落下。
第一张信是写给年羹尧的。他没有提泄密案,也没有问“慎之”的含义,只写了“西北军务为重,军需调度切勿出错,京中诸事无需挂心,安心御敌便是”。字里行间,尽是沉稳,却在末尾加了一句“近日常有鼠辈扰府,已命人清理,勿忧”——这是他与年羹尧约定的暗语,“鼠辈”指的是暗中窥探的眼线,“清理”则是让年羹尧提防身边人。
第二张信是写给隆科多的。他知道隆科多已派人参与靖安司查案,便在信里写道“靖安司查案关乎朝局,步军统领衙门责任重大,隆大人经验丰富,还望多费心,勿让细作钻了空子”。语气恭敬,却暗含提醒——既是让隆科多别偏向老八,也是让他记得,自己与他曾有过的“盟约”。
第三张信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只写了“腊月初三,天兴赌坊,年富,玉佩”十二个字。他将这封信折成小方块,塞进一个油纸包里,打算让影子送到十三弟府中——他不能直接去见十三弟,却能给十三弟递个线索,让他知道,玉佩的事绝非巧合,老八的“好意”背后,或许藏着更深的局。
笔在纸上走,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夜雨敲打芭蕉,在寂静的书房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胤禛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他的隐忍与决绝。烛火渐渐矮下去,油芯爆出细小的灯花,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写完最后一个字,胤禛放下笔,看着案上三封写好的信,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三封信,是他眼下能走的最稳妥的棋——既提醒了年羹尧,拉拢了隆科多,又给了十三弟线索,更重要的是,他没有主动挑起争斗,只是在暗处守住了自己的防线。
窗外的夜更深了,寒风卷着雪花拍打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胤禛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冰冷的空气灌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头脑更加清醒。他望着远处靖安司方向的灯火,那里亮着一片,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暗夜里虎视眈眈。
“老八,你想织网,我便陪你织。”胤禛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只是这网,最后困住的是谁,还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