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1129年)春,江宁府(今江苏南京)。秦淮河畔的垂柳依旧如金丝般袅娜,但在这座临时被称为“行在”的城市里,往日的六朝金粉气早已被一种惶惶不安的南迁风尘所取代。在城西一座临时租赁的宅院中,四十六岁的李清照,正面对着她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一、 金石劫余
书房的地上,堆满了箱笼。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和灰尘的气息。李清照穿着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裙,未施粉黛,鬓角已见星霜。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樟木箱子,里面是层层包裹的商周鼎彝、碑拓法帖。这些,是她与丈夫赵明诚耗费二十年心血,节衣缩食收集的金石藏品。
她的手指拂过一方汉印冰凉的纹路,目光却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建炎元年,金兵攻陷青州,他们存放在故第十余屋的收藏,在战火中“皆为煨烬”。那是一场心血的浩劫,每一件器物的焚毁,都如同在她心头剜去一块肉。如今辗转带到江宁的,不过是颠沛流离中勉强存下的精华,十不存一。
“夫人,这些…真的都要处理掉吗?”老仆赵福在一旁,声音哽咽。他跟随赵氏夫妇多年,深知这些器物在主人心中的分量。
李清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眼中是强压下的痛楚与决绝:“时局如此,身外之物,能舍则舍吧。明诚…他需要打点,新任湖州知州,赴任需要盘缠,上下也需要打点…”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赵明诚不久前刚被复职为湖州知州,此刻正在建康(即江宁)等候召见,赴任需要钱财,而朝廷的俸禄,在这乱世早已指望不上。变卖藏品,是无奈之举,更是锥心之痛。
二、 乌江悲歌
就在她整理藏品的几天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御营统制官王亦在江宁谋反,虽被及时平定,但作为地方长官的赵明诚,却在叛乱当晚,与另两位官员缒城逃跑!虽然后来事件平息,未造成大祸,但此举无疑是严重的失职。
此事在高宗行在引起了轩然大波。赵明诚旋即被罢免了湖州知州的任命。李清照得知此事,羞愤交加。她与丈夫虽因无子、赵明诚曾纳妾而感情不复当年浓烈,但多年相守,她敬重他的学问,更看重士人的气节。缒城逃跑,这是何等的懦弱与失节!
夫妻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沉默。数月后,被罢官的赵明诚接到旨意,被安排前往朝廷所在的洪州(今江西南昌)居住。他们乘船离开江宁,沿长江而行。
船过和州乌江镇,李清照立于船头,望着滔滔江水。这里,是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之地。想当年,项羽力能扛鼎,雄视天下,最终却因无颜见江东父老而宁死不逃。对比身旁因畏死逃城而丢官去职的丈夫,一股巨大的悲凉与失望涌上心头。
她回到舱内,铺开纸笔,满腔的郁愤化作了力透纸背的墨迹: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二十个字,字字千钧。这不仅是凭吊古人,更是对当下懦夫行为的尖锐讽刺,也包含着她对丈夫行径的无声谴责。她将诗笺默然放在赵明诚的案头。赵明诚读后,面色瞬间惨白,持纸的手剧烈颤抖,久久无言,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将头深深埋下。夫妻间的裂痕,至此已深如鸿沟。
三、 建康永诀
命运的打击接踵而至。建炎三年八月,他们行至池阳(今安徽池州),赵明诚再次接到朝廷任命,知湖州。他需独自先行前往建康(江宁改称)朝见高宗,让李清照暂居池阳。
临别那日,江边暑气未消。赵明诚收拾行装,神情间竟带着一种异样的亢奋与匆忙。他登上舟船,头戴笠帽,身穿夏布衣衫,精神却显得有些不济,额角隐隐有汗迹。
李清照站在岸上,心中莫名不安,追喊着问:“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
赵明诚在船上远远回应,手势竟有些夸张:“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他念念不忘的,仍是那些象征宗庙传承的珍贵礼器。
舟船远去。李清照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浓重。丈夫那异样的神情,让她隐隐觉得,这像是一场诀别。
果然,不久后噩耗传来。赵明诚在建康因感暑热,又误服药剂,竟引发疟疾与痢疾,一病不起。等李清照得讯日夜兼程赶至建康时,丈夫已是弥留之际,连遗言都未能留下一句。
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日,赵明诚潸然长逝。时年四十九岁。
四、 病中惊魂
巨大的悲痛瞬间击垮了李清照。她自己也染上重病,几乎追随丈夫而去。就在她缠绵病榻、奄奄一息之际,更大的危机袭来。
有觊觎赵家丰厚收藏的宵小之辈,竟散布谣言,称赵明诚生前曾将一只玉壶献给金人,有“通敌”之嫌!这在当时是足以抄家灭族的罪名!
消息传来,李清照如坠冰窟,惊惧莫名。她强撑病体,挣扎着起身。此时,高宗朝廷已因金兵再度南下,从建康向浙东仓皇逃窜。为了向朝廷澄清冤屈,献出所有藏品以证清白,李清照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带着沉重的书籍器物,追随朝廷逃亡的队伍!
这是一场噩梦般的旅程。一个重病的寡妇,带着笨重的行李,追随着一个不断逃跑的朝廷。她从建康到越州(今绍兴),再到明州(今宁波)、台州、剡县(今嵊州)……陆路则乘舟车,水路则雇民船,颠沛于浙东的崇山峻岭与惊涛骇浪之间。
五、 孤雁南飞
在一次次的转移与逃亡中,她仅存的藏品也在不断流失。寄存在洪州的二万卷书、二千卷金石刻,在金兵攻陷洪州时尽数毁于战火。随身携带的五大箱书画砚墨,在寓居会稽时,被房东邻人凿壁盗去大半……每一次损失,都像是在她未愈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建炎四年的一个秋日,她暂时流落到金华,寄居在一座陈姓人家的院子里。病体稍愈,但内心的孤寂与创痛却愈发深刻。国破,家亡,夫逝,收藏散尽……人世间所有的苦难,似乎都在短短数年间压在了她一人身上。
窗外,秋风萧瑟,鸿雁南飞。她独自一人,对着院中堆积的落叶,对着几案上那壶冰冷的淡酒。往昔在汴京与明诚赌书泼茶、校勘金石的欢愉,如今想来,遥远得如同前世的幻梦。
她提起笔,墨迹在纸上泅开,如同她无法抑制的泪水。一首《声声慢》,从笔端缓缓流出,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写罢,她掷笔于案,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肩头微微耸动,却已流不出眼泪。愁字, indeed,怎能概括这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斯人已逝、珍宝成灰的万钧之重?
南飞的孤雁尚知时节,而她这只失群的孤雁,却不知未来的落脚之处,究竟在何方。一代才女的悲歌,与整个时代的哀音,已紧紧交织,再也无法分开。
(第六卷 第二十二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