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彻底泡了汤,大山镇上下全员上阵,为这场年度大考做最后的准备,整个政府大院笼罩着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氛。
周日下午,张振国书记和李德海镇长亲自带队进行最后的检查,从汇报稿的标点符号,到调研路线的停车位置,再到食堂菜单的荤素搭配,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我跟着跑前跑后,看着这幕荒诞又真实的“戏剧”一步步成型,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分明是在弄虚作假,劳民伤财。但无论是张振国、李德海,还是刘副镇长、韩天明,似乎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流程。
趁着检查间隙,我忍不住问韩天明:
“韩主任,这样…真的能反映真实情况吗?”
韩天明苦笑一声,掏出一支烟点上:
“真实?小林,你还是太年轻了。上面要的是‘成绩’,是‘亮点’!你把一堆问题、穷酸相摆上去,是给领导添堵,还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他压低声音,“检查检查,关键是‘查’不出问题!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就是最大的成功!这叫政治智慧,懂吗?”
周一上午十点,考核组终于来了。
三辆黑色桑塔纳稳稳驶入镇政府大院,张书记带领全体班子成员早早等候在门口,个个西装革履,笑容标准。
县委办副主任刘建华、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张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个陪同的工作人员。
我的目光突然顿住,人群里那个穿浅蓝衬衫、扎低马尾的身影,不是张婷是谁?
她不是在信息科吗,怎么会在考核组里面?张婷看见我,微笑着点头示意。
“刘主任、张部长,一路辛苦了!”
张书记快步迎上去,双手握住刘建华的手,摇得格外用力。
“快进办公室歇脚,茶都泡好了!”
李镇长则忙着给其他工作人员递烟,韩天明指挥着人搬考核组带来的文件箱,每个环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我趁乱走到张婷身边,压低声音问:
“你怎么来了?”
张婷侧过头,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声音轻轻的:
“是被临时抽来的。县里要查十几个乡镇,光靠组织部和督查科的人忙不过来,就从各科室借了些人。”
她顿了顿,补充道,“本来安排我去城区街道,我听说要来大山镇,就主动申请换了,之前总听你说这儿,还没来过呢。”
我的心莫名一暖,在这满是虚与委蛇的场合,这声坦诚的解释,像阵凉风,吹散了些憋闷。
“话说最近你们大山镇的信息报得没有以前勤了,之前你不是说好的要支持我的信息工作吗?”她又补了句。
我苦笑着挠挠头:
“这段时间,不都是为了迎接你们检查嘛,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哪顾得上写信息。等考核过了,我一定给你补两篇。”
汇报会设在大会议室,长条桌一端摆着考核组的铭牌,另一端堆着我们准备的资料册,足足二十本。
张书记拿着汇报稿,声音洪亮:
“换届以来,大山镇在河清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实现茶叶种植面积翻倍,销售额突破一万元;完成危房改造十五户,群众满意度达98%……”数字漂亮,成绩突出,问题轻描淡写。
考核组的领导听得频频点头,不时记录。
我坐在后排,心里五味杂陈,那些熬夜准备的“标准答案”,那些精心包装的“亮点工作”,此刻都变成了一个个美丽的泡沫。
下午的实地调研,更是像一场编排好的戏剧。
车子沿着既定路线行驶,北坡村的烂路被远远绕开,石窑沟村口的垃圾堆早已清理干净,墙上新刷的“乡村振兴”标语鲜红刺眼。
看到的都是整齐的村容、满意的群众、规范的材料。考核组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安排,走走看看,问问记记,一团和气。
张婷偶尔会多问几句,但都被镇里的干部巧妙地绕开了。
晚上的接待宴,才是真正的“重头戏”。镇里最好的“山味馆”包间被包下,两张大圆桌上摆满了山珍野味。
河清大曲的瓶盖接连被打开,酒香混着菜香,瞬间盖过了白天的“严肃”。
考核组的领导坐主桌,张书记、李镇长分坐两侧作陪。
工作人员另坐一桌,领导说这次考核组的干部中好几个都是年轻面孔,让我们多跟着交流,套套近乎。
“刘主任,我敬您一杯!感谢考核组指导工作,我们一定整改提升!”
张书记率先举杯,杯子举得比刘建华低半截,一饮而尽。
李镇长紧随其后:
“张部长,我从您这开始走,您可得多给我们提宝贵意见!”
酒过三巡,场面彻底热络起来。
刘建华拍着张书记的肩:“老张,你们镇的工作很扎实,回去我一定给县委汇报!”
张部长则和李镇长称兄道弟:“老李,你这酒量可以啊,下次到县里我请你喝!”
推杯换盏间,没人再提“考核”,满桌都是“兄弟”“帮忙”的客套话。
我端着茶杯走到张婷身边,她面前的酒杯没动过,只倒了点饮料。
“你怎么不喝酒?”
“不太会喝,领导也没勉强。”她笑了笑,“你们这的菜挺香,就是太油腻了。”
我叹了口气:“那是沾了你们考核组的光,能够改善下伙食,平时我们食堂吃的可比这寒酸多了。你今天看下来,觉得我们大山镇怎么样?”
张婷抿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材料很规范,路线很顺畅,群众很满意。”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我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晚宴结束后,我送张婷回招待所。
夜晚的大山镇格外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路上,我们终于有机会单独交谈。
“说实话,你们这套迎检流程,是不是每个乡镇都这样?”我忍不住问道。
张婷叹了口气:“大同小异吧。有的乡镇做得更过分,连群众家里的家具都能临时换一套。不过...”她顿了顿,“你们镇准备得确实很充分,该有的材料一样不差。”
“没办法,或许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苦笑道。
“我知道,”张婷轻声说,“但这就是现状。考核标准就那样,大家只能跟着指挥棒转。”
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不过林涛,你不一样。你能看到问题,这就很难得。在基层,既要学会适应,也要记得保持初心。”
这番话让我心头一震,愈发觉得张婷不像是才上班的新人,她像是早就见识过经历过官场的这些事,身上透露出难得的清醒和真诚。
考核组第二天的检查更显敷衍,内容更加形式化,核对文件、检查记录、查看台账。
考核组似乎更关心材料是否齐全、格式是否规范,而不是实际工作效果。
下午的反馈会上,刘建华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
“经过两天的检查,我们认为大山镇工作亮点突出、材料规范、思路清晰,总体符合考核要求,回去后会向县委如实汇报!”
掌声雷动,张书记脸上笑开了花。
送考核组上车时,韩天明把装着木耳香菇的袋子塞进每个人手里,张婷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上车前对我挥了挥手,比了个“写信息”的口型。
车子驶远,镇政府大院顿时松弛下来。
大家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可算结束了,这几天熬得我眼圈都黑了!”
韩天明则指挥着人收拾剩下的烟酒,两条红塔山、一瓶没开封的河清大曲,被他锁进了柜子。
他转头看见我,突然笑了,拍着我的肩:
“行啊,林涛,看不出你还有这门路,这才两天时间就认识委办的领导了,我看这女孩不错,落落大方,工作也认真,你可得抓住机会。”
我赶紧摆手:“主任你就别打趣我了,这是我在党校的同学,之前就认识,就是普通朋友。”
韩天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不管是同学还是什么,这条线要保持好。在体制内,人脉就是资源。我瞅着张婷同志不简单,领导们好像对她都是格外关心。”
我没接话,走到院子里,晚风卷着槐叶飘过。
这场轰轰烈烈的督查终于结束了,可以好好休整两天,可我心里清楚,休整过后,张婷叮嘱的信息、手里的工作,都得一件件提上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