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党校培训的正式通知到底还是下来了,白纸黑字,鲜红的印章盖着,为期整整两个月。
红头文件传到经发办,老钱戴着老花镜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拍着我的肩膀连声说:
“好!好啊!林涛,出去见见世面,比窝在这山沟沟里强!”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镇政府大院。大山镇的年轻副主任,要去省委党校深造了。
胡进副镇长特意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的笑容,说了些“珍惜机会”、“学以致用”的套话。临了不忘叮嘱:“林涛啊,厚坝村三黄鸡项目的总结报告,尤其是后续推广的初步设想,你走之前务必弄个详细的初稿。这项工作现在是全镇产业的重点,不能因为你外出学习就断了线。”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我清楚,他是要在我离开前,把这项目的“知识产权”和主导权彻底明确下来,以防生出什么变数。
我点头应承:“胡镇长放心,材料我会尽快整理好交给您。”
从胡镇长办公室出来,刚拐过走廊,就撞见党政办的龚小洪。他斜靠在门框上,皮笑肉不笑地冲我拱手:
“哟,林主任,恭喜啊!这一去省委党校,回来怕是要‘更上一层楼’了吧?到时候可别忘了拉兄弟一把。”那语气里的酸气,比镇食堂馊了的菜还冲。
我懒得与他虚与委蛇,只是淡淡回了句:“龚主任说笑了,只是去正常学习而已。”
回到经发办,我开始着手交接工作。厚厚的文件夹,各种报表、报告、项目计划书,堆满了办公桌的一角。
老钱坐在我对面,抽着烟,看着我忙活。
“这些是近期要报送县局的统计报表,时间节点我都标注好了。”
“这几个村的产业帮扶项目,正在跟进,具体情况我都写在备忘录里了。”
“厚坝村那边,李支书说想扩大养殖规模,我建议他们先稳一稳,把现有的管理好,销路进一步拓宽再说……”
我一桩桩、一件件地仔细交代着,老钱不时点头,用笔在本子上记着要点。
“行了行了,林涛,你就放心踏实去吧。”老钱放下笔,吐出一口烟圈,“我这把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帮你看看家、守守摊子还是没问题的。胡镇长那边,你心里有数就行。出去学习,就安心学,别老惦记家里这点事。”
老钱的话让我心里踏实了不少。这一年多,他亦师亦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很多支持。如今我要离开两个月,把这一摊子事留给他,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钱主任,这段时间就辛苦您了。”
“辛苦啥,分内的事。”老钱摆摆手,随即压低声音,带着点关切,“我听说……县里人大的张副主任前阵子来了?还单独找你谈了话?”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连老钱这样不掺和是非的人都知道了。看来这镇政府大院,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就是问了问厚坝村项目的情况。”
老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心里有数就好,有数就好啊。”
交接完手头的工作,我又抓紧时间,熬了两个晚上,总算把胡镇长要的三黄鸡项目总结报告和推广设想赶了出来。
在报告里,我客观总结了成绩,也毫不避讳地指出了目前存在的管理、运输和市场风险等问题,并对全面推广提出了“循序渐进、巩固基础、防控风险”的建议。
我知道,这些建议很可能不符合胡镇长“大干快上”的胃口,但作为具体负责人,我必须把自己的真实判断白纸黑字地写清楚。
把报告交给胡镇长时,他粗略翻看了一下,看到我指出的问题和谨慎建议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合上报告,脸上堆起笑容:“好,辛苦了林涛。材料我先看着,你安心去学习,后面有事我再找老钱沟通。”
一切安排妥当,离出发去省城只剩最后一天。晚上,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坐在书桌前,心情有些复杂。既有对未知学习的期待,也有对大山镇这一摊子工作的牵挂,更有对那份刚刚明确却已面临考验的感情的思绪万千。
犹豫再三,我还是摸出手机,拨通了张婷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两下就被接起,仿佛她一直在等着。
“喂?”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我。”我应道,“明天一早,我就去组织部集合出发了。”
“嗯。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她语气里透着关心。
“都收拾好了。”我顿了顿,感觉电话两端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那些闲话……你没再受影响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传来她故作轻松的声音:“没什么,清者自清。就是……我爸那边,好像没那么容易过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后来也没再说什么,但我觉得,他肯定还在盯着这事。”
我能想象她承受的压力。像张中杰那样位置的人,不需要疾言厉色,一个眼神、一句沉默,就足以让人感受到千钧之力。
“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不许说这种话。”她立刻打断我,声音坚定,“是我自己的选择。林涛,我……”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来,“我相信你。”
这简短的四个字,像一道划破厚重云层的星光,瞬间驱散了我心中所有的不安与阴霾。所有的担忧和不确定,在她这句毫无保留的“我相信你”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张婷,”我深吸一口气,一股暖流和勇气油然而生,“等我从党校回来,我们就在一起,光明正大的,好吗?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寂静,随即,传来她清晰而温柔的回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坚定的意味:
“好。我等你。”
没有更多的言语,但这简单而郑重的承诺,已在我们之间架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桥梁。
挂了电话,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窗外大山镇沉静的夜色。
赵明宇的卑劣手段,非但没有得逞,这风言风语反而成了催化剂,让我和张婷把那层窗户纸彻底捅破,把彼此的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前方的路途或许依旧布满荆棘,有胡进这样的领导,有赵明宇那样的同侪,还有张中杰那样审慎的目光,但我知道,我不再是独身一人。
我必须抓住这次学习培训的机会,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才能配得上张婷的信任,才能在这复杂的基层官场中,步履坚定地走下去。
夜风里,我握紧了拳头。行李箱里的笔记本上,我写下了一行字: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