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麟带来的压力,如同悬顶之剑,并未真正离去,却奇异地化作了张家庄内部一种近乎疯狂的驱动力。庄墙之内,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压紧,每一个白昼都充斥着金属的撞击、汗水的咸腥和嘶哑的口号,每一个夜晚则跳跃着算盘的噼啪、图纸的沙沙与低沉的试射轰鸣。
匠造坊区域被扩大了整整一倍,新起的工棚里,炉火日夜不息,热浪逼人。打铁声、锉磨声、槌击声汇聚成一片永无止境的喧嚣。
甲组的老铁匠们围着那座按张远声图纸苦苦摸索才砌成的“高炉”,脸上又是烟灰又是兴奋的红光。出炉的铁水质量明显优于以往,但如何将其高效地锻打成标准化的甲叶,仍是难题。张远声整日泡在这里,与老师傅们比划讨论,最终定下了用硬木模具进行“冲压”的笨办法——虽然效率依旧不高,且损耗巨大,但产出的甲叶总算大小厚薄相近,能用。
乙组的弩箭产量倒是稳步提升,但张远声的要求已不止于数量。“破甲!”他拿着缴获自溃兵的棉甲,对负责枪矛头的匠户强调,“要能捅穿这个!”于是,矛头被加长、加重,带有放血槽的样式开始小批量产出。而弩箭的箭簇,则开始尝试用新炼出的“好铁”打造三棱透甲锥。
最引人注目的,是丙组工棚外新圈出的“靶场”。这里时常传出闷雷般的巨响和弥漫的硝烟。那两门勉强铸成的“虎蹲炮”笨重无比,射程有限,且每次发射都让人提心吊胆,生怕它下一刻就炸了膛。但即便如此,当它们将一斤重的铁弹丸或者一堆碎铁瓷片轰出,将百步外的土墙轰得碎屑纷飞时,围观的老兵们依旧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而更让胡瞎子等人眼热的,是那三五杆终于勉强能用的“自生火铳”。击发机构依旧脆弱,哑火是常事,精度更是谈不上,但无需火绳的点火方式,意味着在夜袭、丛林战时拥有了巨大优势。几个最有耐心的老兵被挑选出来,开始进行枯燥而危险的适应性训练,他们被要求牢记每一个分解步骤,学习最简单的故障排除。
校场上的操练,进入了新的阶段。新兵们不再仅仅满足于队列和基本动作。赵武忍着伤臂的疼痛,亲自督导着“小队战术”的训练。
“五人一组!长矛手在前,刀盾护住两翼,弩手居后!前进!刺!收!转向!”嘶哑的吼声在校场上空回荡。士卒们穿着沉重的甲胄(即便是训练用的竹木甲),反复进行着合练,磨合着彼此间的默契。摔倒、碰撞、失误频发,但无人敢抱怨,因为队正的鞭子就悬在头顶。
更艰苦的是野外拉练和土木作业。胡瞎子的人偶尔会回来,带着绘有周边山川地形、官道小径的粗糙地图。新兵们便被拉出去,按图索骥,熟悉地形,练习在野外如何快速挖掘壕沟、设立简易营垒。每次回来,都如同泥人一般。
伙食肉眼可见地改善了,甚至偶尔能见到荤腥。但消耗的体力远比补充的更多。每个人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精瘦、黝黑,眼神却愈发沉静锐利。那种经过血战的老兵才有的煞气,开始在一部分表现优异的新兵身上隐隐浮现。
变化同样发生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
“匠造学堂”里,那几个最有天赋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尝试独立绘制一些简单零件的图纸,甚至能对工具提出改进意见。那个对算学格外敏感的丫头,甚至帮着李崇文复核了一次复杂的粮秣计算,速度快得让老账房咋舌。
“蒙学”里的诵读声依旧参差不齐,但内容已悄然增加。除了识字算数,张远声亲自编写了一些极浅显的“忠义”故事——内容无关朝廷,只关乎守护家园、同伴互助、信守承诺。
李崇文忙得脚不沾地。“粮帛券”的流通渐渐顺畅,公廨前兑换物资的人排起了长队,一种初级的内部市场经济正在缓慢形成。但他更大的精力投入在了“民政处”,处理着日益增多的田土、借贷、婚姻纠纷。依据那部简陋的《公约》,他努力让每一次仲裁都显得公平, 树立新秩序的权威。
时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锤炼中悄然流逝。柳絮落尽,槐花盛开,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
胡瞎子带着他的人马,早已消失在终南山的方向,杳无音信。 侯三押运着盐药,前往潼关外的约定地点,也未传回消息。 巡抚衙门对那封哭穷诉苦、反要支援的回信,保持了沉默,仿佛从未有过杨廷麟来访一事。
这种沉默,反而让庄内高层感到一丝不安。暴风雨前的宁静,最为压抑。
直到这一日午后,一骑快马带着滚滚烟尘,直冲庄门而来。马上的骑士是派往西安城常驻打听消息的夜不收,他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手中紧紧攥着一封皱巴巴的信。
“大人!急报!京师…京师传来消息!虏骑…鞑子大军已破长城,入寇京畿!朝廷…朝廷下达了勤王令!陕西镇、延绥镇的官兵,已经开始集结开拔了!”
消息如同一声真正的惊雷,炸响在总务堂内。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朝廷的沉默、杨廷麟的招揽、所有的算计和准备,在这一刻,都被这道从北方传来的惊天消息彻底覆盖。
更大的风暴,终于还是来了。而这一次,它将席卷整个天下,无人能够置身事外。
砺刃多时,刃口已寒。 只是不知这初试锋芒,将要挥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