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带来的威慑力,像一层薄冰,暂时封住了王家明面上的行动。张家小院因此获得了一段诡异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却无半分轻松,反而弥漫着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希望与焦虑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声哥儿,这东西……真能成?”张守田蹲在墙角,看着那几块奇形怪状、已经冒出些许紫红色嫩芽的番薯种块,语气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怀疑和一丝微弱的期盼。周氏在一旁默默点头,眼神里同样是忧心忡忡。
“爹,娘,这是眼下唯一的路了。成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张远声的声音却异常坚定。他深知,此时任何一丝犹豫都会摧毁全家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信心。他选择的后院墙根那块狭长地带,相对隐蔽,且日照充足,成了他秘密的“试验田”。
全家立刻在他的指挥下行动起来。张守田挥起锄头,将土地深翻细耙,仿佛要将所有绝望都埋进土里。周氏和张小渔则忙着收集干燥的麦秸和杂草。张远声则亲自动手,将那些宝贵的番薯种块进行切割处理,并小心地拌上灶膛里掏出的草木灰以防腐烂。
“得起垄,垄要高,沟要深,这样才能排水透气。” 张远声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简单的示意图。没有现代农具,一切全靠人力。张守田虽不明白其中深意,但看着儿子异常认真的模样,还是依言照做,夯出几条歪歪扭扭却尽力了的田垄。
最重要的堆肥被像金子一样均匀地撒在垄底,再覆盖上土壤。当最后一块番薯种块被小心翼翼地按照一定株距埋入土中,浇上定根水后,全家人都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庄严的仪式。
然而,困难才刚刚开始。早春的夜晚依旧寒冷,如何保温成了大问题。张远声苦思冥想,指挥家人将收集来的厚厚麦秸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垄上,“这叫地膜……呃,草毯,能保墒保温。”他又试着编结草帘,打算在特别寒冷的夜晚覆盖其上。
这些“古怪”的举动,在自诩为种地老把式的张守田看来,简直是瞎胡闹,但他憋着没问,选择相信儿子。只是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小心翼翼的举动,并未逃过暗处的眼睛。
王管家果然未曾死心。明着对抗公文他不敢,但暗中窥探的心思却活络了起来。他花了几个铜钱,指派了一个村里游手好闲的闲汉刁五,让他时刻留意张家的动静。
“尤其看看他们捣鼓什么鬼名堂!种地不像种地,鬼鬼祟祟,必定有鬼!”王管家阴恻恻地吩咐。
于是,刁五便像只嗅到腥味的野狗,时常在张家附近转悠,或趴在不远处的土坡后,伸长脖子向张家后院窥探。虽然看不太真切,但张家几人总是在后院墙角忙活、还铺上那么多草的情形,还是被他报告了上去。
“铺草?呵,真是穷疯了,学妇人编草席贴补家用吗?”王管家在书房里听着回报,嗤之以鼻,虽觉古怪,却也想不出所以然,只令刁五继续盯着,“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月色朦胧。张远声担心倒春寒冻坏土下的种块,悄悄起身,想到后院再去检查一下草帘是否盖得严实。他刚蹑手蹑脚走到后院,忽然,院墙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着的咳嗽声。
他浑身一僵,心跳骤停,第一反应是王家人要来使坏了!
就在这时,一个压得极低的、沙哑的嗓音从墙外飘进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善意:“小相公……莫怕。是俺……山神庙讨过食的。你家墙西南角那个土包后面,躲着个人,盯了你们家好些天了……你们夜里出来,脚步可得再轻些。”
是那个流民头领赵武!
张远声瞬间明白了。对方这是在报那一饭之恩,更是冒了极大风险来示警!他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感激,压低声音回道:“多谢好汉告知!恩情张家记下了!”
墙外再无声息,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这一夜,张远声彻夜难眠。被监视的危机感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但赵武的出现,又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单靠自家人,既要提防暗算,又要搞试验,根本不可能!他需要帮手,需要一个像赵武这样有胆识、懂感恩、且在暗处的人!
第二天,他将昨夜之事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果然,周氏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那是逃荒的流民啊!知人知面不知心,怎可引到家里来?”
张守田也眉头紧锁,旱烟袋抽得叭叭响,满是顾虑。
“爹,娘,”张远声耐心分析,“王家像毒蛇一样盯着我们,明的不行,难免不会来暗的。我们防不胜防。赵武他们活不下去才逃荒,我们若能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必会死心塌地。眼下我们最缺的,就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经过一番激烈而压抑的争论,看着儿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再想想那无处不在的监视和王家带来的巨大压力,张守田最终狠狠一跺脚:“罢了!就依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当夜,张守田按照儿子的话,将一些食物和一张写着简单约定的纸条,放在了赵武之前示警的墙根下。约定很简单:张家提供有限的食物和安全的夜间栖身之所,赵武需带一两个绝对可靠的同伴,夜间秘密前来,负责守护后院和协助照料田地。
风险极大,但这已是绝境中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又过了几日,在一个清晨,张远声照例去查看田地。忽然,他的目光被一点微弱的色彩吸引——在一垄覆盖的麦秸缝隙中,一株稚嫩的、紫中带绿的番薯苗,顽强地探出了头,在清冷的晨光中微微颤抖着,舒展着它充满生命力的第一对叶片。
成了!发芽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连日的疲惫和焦虑。他几乎要欢呼出来,但立刻捂住了嘴,警惕地四下望了望,强压下激动,只是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
也正是在这天夜里,赵武如约而至,他只带了一个同样精悍瘦削的年轻同伴,沉默地向张守田和张远声抱拳行礼,眼神坚定。他们没有多话,很快便隐入柴房的阴影和后院的黑暗中,开始了他们的守护。
晨曦微露,新的嫩芽在暗中积蓄力量。而黑暗中,窥视的目光并未消失,新的守护者也已就位。希望与危险,在这小小的院落里,达成了某种脆弱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