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临时征用的几间土屋成了伤兵营,苏婉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穿梭其间,清洗伤口、换药包扎。呻吟声不绝于耳,地上散落着染血的布条,空气湿热而压抑。一个从李家坳救回来的老汉腿伤过重,熬了一夜还是没了气息,被无声地抬了出去。
灵堂内,新添了两块牌位。油灯昏黄,映着张远声沉默的侧脸。赵武胳膊吊着,站在他身后,脸上肌肉绷得死紧。阵亡乡勇的家眷哭声低沉,被庄里妇人搀扶着。新近投靠的难民们远远站着,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敬畏。
“抚恤翻倍,家中赋役全免,子女由公中抚养至成年。”张远声的声音在安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的名字,会刻在碑上,让后人记得,这片土地是有人拿命守下来的。”
哭声似乎因此稍歇了些,一种沉重的、混杂着感激与悲痛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次日一早,李家坳的里正李老栓就带着几个村老和十来个面黄肌瘦的村民来了。他们没敢进庄,就在庄门外,噗通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
“张庄主!赵爷!活命之恩啊!”李老栓老泪纵横,嗓子哑得厉害,“要不是您们…李家坳就绝户了!这点…这点粮食,您千万别嫌弃…”他指着身后那少得可怜的几袋杂粮,羞愧得抬不起头。
张远声让人扶起他们,收下了粮食,又让陈老从公中拨了更多的粮食和草药让他们带回去应急。
紧接着,赵家店和附近两个小村子的代表也惴惴不安地来了。言语间极尽奉承,拐弯抹角地打听联保乡勇还招不招人,日后若有事,求救的信号该怎么发。态度比之前那次的会议,热切了何止十倍。
庄内庄外,人流明显增多。空置的窝棚住了人,粥棚前排起长队。张家庄的庄户们看着仓库里每日消耗的粮米,眼神里不免多了些计较,但看着墙头巡逻的威武乡勇和那“忠勇义民”的匾额,大多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几日后,打谷场上。不再是正式的会议,各村里正和说得上话的老人自发地聚了过来,围站在张远声周围。阳光很好,但气氛却严肃。
李老栓第一个开口,声音激动:“没说的!张庄主,往后我李家坳唯您马首是瞻!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赵家店的里正赵阔清了清嗓子,稍显谨慎:“张庄主,联手御敌是好事。只是这出人出粮…怎么个章程?各家情况不同,得有个公道说法。”
张远声看了眼旁边的沈百川。沈百川会意,拿出几张写满字的纸,不紧不慢地开口:“赵里正所虑极是。我等初步议了个章程,请各位参详。”
“其一,立‘联保乡勇队’,额暂定百人。各村按丁口户数比例出人,无丁或丁少者,按田亩多寡出粮饷抵充。日常操练、指挥、驻扎,由张家庄赵武头领统一负责。”
“其二,设‘联保公库’。各家先依例凑一份‘起底钱粮’,日后共同行动所得,七成归公库,三成按功赏赐。若有村寨求援,联保队出动所需粮秣,亦从公库支应,事后可酌情由受助村落补还部分。”
“其三,烽燧信号再加三色,约定不同险情。各村需指派专人看守,一有动静,即刻传递。”
条陈一出,众人交头接耳。小村子担心出丁太多伤了元气,大村子又怕出粮多了吃亏,指挥权全在张家庄手里也让人有些嘀咕。
争论了小半个时辰,最终才达成妥协:出丁比例向大村倾斜,出粮比例向富户倾斜,但设上限。联保队指挥权归张家庄,但各村可推举两人组成“监事”,有权知晓调度、核查公库账目。
李老栓立刻趁热打铁,高声道:“规矩定了,蛇无头不行!我推举张庄主做咱们这联保会的会首!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互相看看,纷纷拱手附和:“正当如此!”“唯张会首马首是瞻!”
张远声环视一圈,并未过多推辞,只沉声道:“承蒙各位信重,远声便暂领此责。既为会首,必当公允处事,责任共担,患难与共!”
人群散去,打谷场上空余落日余晖。张远声、沈百川、陈老几人回到总务堂,方才那点被推崇的热乎气迅速冷了下来。
沈百川摊开账册,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百人乡勇,人吃马嚼,每日光是粮食便需……”他报出一个数字,顿了顿,“这还未计兵甲维修、箭矢打造、伤亡抚恤…公库那点‘起底粮’,支撑不了一个月。”
陈老接着叹气:“庄内存粮消耗比预想的快了三成。新来的百多口人要安置过冬,屋舍、棉衣、柴火…样样都缺。”
赵武吊着胳膊进来,脸上却带着光:“少爷!哦不,会首!好几个村子后生都想加入乡勇队,是好苗子!就是家伙事参差不齐,得统一操练,最好能再添置些强弩…”
张远声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沉甸甸的粮食、银钱和人力。盟主之名,意味着不再是守护一庄一地,而是扛起了这一方土地上所有人的期盼和生死。
傍晚,他独自登上庄墙。
墙内,炊烟袅袅,人声比往日喧闹许多,新的窝棚正在搭建,训练空地上,赵武正呵斥着那些新来的、穿着各色衣裳的青壮排成队列。一片忙乱,却也生机勃勃。
墙外,暮色四合,广阔的田野和远山的轮廓渐渐模糊。那里有李家坳的残垣,赵家店的炊烟,更远处,可能还有窥探的目光。
沈百川寻来,递上一份刚誊写好的《联保公约》,末尾留着签名用印的位置。
“会首,需您签押用印了。”
张远声接过笔,目光从墙外苍茫的天地收回,落在墨迹未干的文书上。他沉默片刻,轻声道:
“以前,只需守住这一道墙。如今,要守的是这一方人心和规矩。”
笔锋落下,字迹沉稳。
“难了十倍。”
“但也唯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