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静谧无声,只有壁炉里偶尔传来的木柴轻微的噼啪声。沈清梧站在门口,目光与摇椅上那位清瘦老人相遇的瞬间,心中并无任何预想中的熟悉感,只有一种面对长者的自然恭敬,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独特的药草香气,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触动了她记忆的某个角落。这味道……清冽中带着一丝甘醇,幽远而沉静,与她在国内时,骆铭送给她的那款助眠草本香薰,几乎一模一样。彼时,骆铭只说是老中医调制的安神之物,她并未深究。此刻,在这异国庄园的病弱长者房中再次闻到,竟让她因受伤和连日疑虑而有些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舅舅,这位是沈清梧。”骆铭在一旁轻声介绍,语气带着对待长辈特有的温和。“清梧,这位是我的舅舅,刘崇瑾。”
沈清梧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礼仪周全:“刘老先生,您好。冒昧前来打扰您休息了。”
刘崇瑾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弯了弯,仿佛能驱散他面容上的病气。他抬了抬手,示意旁边的座椅,声音虽有些中气不足,却字句清晰,带着老派文人的儒雅:“沈小姐,快请坐。说什么打扰,是我这个老头子想见见你。听说你受了伤,无大碍吧?”
“只是皮外伤,已经处理好了,劳您挂心。”沈清梧依言坐下,姿态端庄,心中却因对方这份自然而然的关切微微一动。她注意到,尽管他看起来如此瘦弱,但眼神交汇时,却能感受到一种全然的专注,仿佛与他对话的人,是此刻他唯一关注的重心。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刘崇瑾轻轻颔首,目光掠过她手臂上的绷带,带着长辈式的怜惜,随即重新落回她的脸上,那目光里除了温和,更多了几分欣赏的意味。“沈小姐,或许你觉得唐突,但我关注你,已有一段时日了。”
沈清梧微微一怔,眼中流露出适当的疑惑。她与这位老人,应是素昧平生。
刘崇瑾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回忆的色彩,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从你那档《国宝会说话》节目开始。记得有一期,你讲解那件唐代鎏金人物画银坛,提到其上缠枝纹的演变与丝路文化交流的关联,角度新颖,论证清晰,言之有物,不似某些节目那般浮夸。”
他竟然能如此清晰地记得节目内容和她的观点?沈清梧有些讶然。《国宝会说话》已是她穿越过来发展初期参与的节目,影响力虽有,但并非现象级。
“您……看过那期节目?”她忍不住确认。
“何止看过。”刘崇瑾的笑意深了些,眼中那簇智慧的火光跳跃着,“不瞒你说,我虽困于这病榻,平日里最大的消遣,便是看书,摆弄些草药,再就是关注国内一些有价值的文化节目。你这小友在节目里,不疾不徐,底蕴扎实,眼神里有光,那是对自己所从事领域真正热爱才会有的光彩。”
他称呼她为“小友”,语气自然又亲切。他顿了顿,带着几分戏谑,又无比真诚地总结道:“所以啊,按现在年轻人的话说,我算是你的一个‘老粉丝’了。只是没想到,今日竟能在这里,见到真人。”
“老粉丝”三个字从他这样一位气质古典、病骨支离的老人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特的反差与和谐,瞬间拉近了两代人之间的距离,也让沈清梧心头那股因陌生和环境带来的疏离感消散了大半。她感到一种被认可、被理解的温暖,这温暖并非源于浮夸的赞美,而是源于对方对她专业素养和内在追求的精准看见。
“刘老先生,您过誉了。”沈清梧谦逊地回应,但眼角眉梢不禁柔和了下来,“能得您如此关注,是我的荣幸。那期节目,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准备,能得到您这样的方家认可,让我很意外,也很……开心。”她斟酌了一下,用了“开心”这个词,感觉无比贴切。
骆铭在一旁静静看着,见舅舅谈兴颇浓,精神也尚可,便悄然起身,低声道:“你们先聊,我去看看茶点备得如何了。”
刘崇瑾对他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回到沈清梧身上,仿佛找到了难得的知音,开始与她聊起更多关于文物修复、古代工艺的话题。他学识渊博,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尤其对植物药材与古代器物保养、颜料制作之间的关联颇有见地,每每发言,都让沈清梧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渐渐放松下来,不再是出于礼貌的应答,而是真正投入到了这场跨越年龄与阅历的交流中。她发现,这位看似被病痛禁锢的老人,精神世界却如此广阔而深邃。他的思维清晰敏锐,言语间透着洞察世情的豁达与幽默,偶尔几句点评,更是切中肯綮。
交谈中,沈清梧的心绪经历着微妙的变化。从初入门时的恭敬与疏离,到得知被关注时的讶异与触动,再到交流深入后产生的共鸣与愉悦,最后化为一种对这位长者的由衷敬佩与亲近。她仿佛看到,在那具被疾病侵蚀的脆弱躯壳里,居住着一个无比强大而有趣的灵魂。
室内药香袅袅,橘色的灯光温暖地笼罩着这一老一少。窗外是普罗旺斯静谧的夜,窗内是跨越了时空的、基于对文化与智慧共同尊重的奇妙缘分在悄然滋长。沈清梧暂时忘却了臂上的细微疼痛,也忘却了庄园里尚存的未解之谜,完全沉浸在这场出乎意料却又令人心安的交谈里。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精神上的满足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