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里住着个三十出头的木匠,名叫王老四。此人手艺精湛,心地却有些计较,每每给人做工,总要暗中克扣些木料,攒下来给自己打家具。屯里人知晓他的毛病,但因他手艺确实好,价钱也公道,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年腊月,大雪封山,王老四闲在家中,忽闻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个裹着破旧棉袄的老头,须发皆白,面皮却紧致,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
“王木匠,俺是后山黑瞎子沟的,家里老娘病重,急需一口寿材,工钱好说,就是得劳您大驾,随我走一趟,现做现用。”老头说话急促,嘴里哈出白气。
王老四本不想接这寒冬腊月的活计,但听说工钱丰厚,又瞥见老头袖口隐约露出的银元光亮,便点头应下。他收拾了工具,跟着老头深一脚浅一脚进了山。
黑瞎子沟这地方王老四只听老人提起过,说是邪性,多年没人敢去了。此刻踏雪而行,但见老树林立,鸦雀无声,唯有风声呜咽。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处整洁的院落,青砖瓦房,在这荒山野岭中显得格外突兀。
老头引他进了厢房,里面堆着上好的红松木料,却不见病重的老娘。王老四心下生疑,但看在钱的份上,也不多问,埋头干起活来。
他手艺确实精湛,刨、凿、锯、卯,动作行云流水。期间那老头偶尔来看,每次皆啧啧称赞。只是王老四贼性不改,见木料富余,便偷偷截下一段上好的红松木心,揣入怀中,想日后给自己雕个镇纸。
寿材做成那日,老头果然付了双倍工钱,却又面露难色:“王木匠,实不相瞒,俺家还有一事相求。”
“您老但说无妨。”王老四掂着沉甸甸的工钱,满口应承。
“俺家老娘生前好体面,这寿材虽好,却无雕花点缀,恐她地下不喜。听闻您雕工一绝,能否再留一日,给棺头雕些祥云瑞兽?另有重谢!”
王老四心中计较:一日功夫,还能再赚一笔,何乐不为?于是爽快答应。
是夜,老头备了酒菜招待。几杯烧刀子下肚,王老四话也多了起来,吹嘘自家手艺如何远近闻名,甚至夸口道:“不是俺吹,就俺这雕工,天上的仙女儿看了都想下凡来求!”
正吹嘘间,忽闻内室传来一阵轻微咳嗽,似是个老妪声音。老头脸色微变,急忙起身入内。王老四酒意上涌,也未多想,自顾自吃喝。
片刻后老头返回,面色如常,却又敬了几杯。王老四终于醉倒,伏桌酣睡。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见一黄衣老妪走到面前,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喃喃道:“倒是个有巧手的,心术虽有些不正,却非大奸大恶之徒...”说罢,竟化作一只毛发稀疏的老黄皮子,蹒跚离去。
翌日清晨,王老四头痛欲裂地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炕上,院中已摆好早餐,却不见那老头踪影。他想起今日还要雕花,便起身干活。
操起凿刀刻刀,王老四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格外灵巧,脑中涌现出许多从未想过的精美图样。他下意识地雕琢起来,但见木屑纷飞间,祥云缭绕,瑞兽腾跃,竟如神助。
正雕得入神,忽闻身后有人说话:“好手艺!”
王老四回头,见是那老头,身旁还站着个黄衣老妪,正是昨夜梦中所见!此刻细看,这老妪面带病容,却眼神晶亮,不像寻常村妇。
老妪颤巍巍走到棺前,抚摸雕花,连连点头:“小子,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王老四忙答:“自家瞎琢磨的。”
“哦?无师自通竟能至此?”老妪似笑非笑,“昨夜你说大话,道是仙女儿都要求你的雕工,可是真的?”
王老四顿时面红耳赤:“酒后胡言,老太太莫当真。”
老妪却摇头:“老身却当真了。实不相瞒,我家族中尚有几个小辈,正需学些手艺糊口。你若愿收徒传授,必有重谢。”
王老四心中暗忖:这荒山野岭的,能有什么重谢?但看这家人宅院整齐,或许真有些家底。他本就贪财,便应承下来:“教是可以教,只是这拜师礼...”
老妪笑道:“这个自然。”说罢击掌三声。
但见院门开处,鱼贯走入几个青年男女,皆穿着黄布衣裳,面貌清秀,行动轻捷。他们手中各捧礼物:有晒干的山珍、成捆的药材、甚至还有一锭明晃晃的银子。
王老四看得眼直,忙不迭应下。于是当日便开始授课。
这些学生个个心灵手巧,王老四只需稍加指点,他们便能心领神会,进步神速。不过三日工夫,基本的雕工都已掌握。王老四暗自惊奇,从未见过如此聪明的学徒。
第三日夜里,老妪又设宴款待。酒过三巡,她忽然道:“王师傅,老身观你虽有巧技,却福缘浅薄,命中无大财。可是如此?”
王老四想起自己虽手艺出众,却始终只能勉强糊口,不由点头称是。
“老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老妪眯着眼,“你若愿将绝技倾囊相授于我这些晚辈,我可助你得一场富贵。”
王老四忙问:“如何相助?”
“简单。明日你下山回家,途中无论遇见何人问话,只需答一句'像人',便可富贵临门。”老妪道,“切记切记,无论见何物,皆答'像人'!”
王老四将信将疑,但见满桌礼物,又想这几日确实赚了不少,便点头应允。
翌日清晨,王老四收拾行装准备下山。老妪和老头送至院门,那些学生却不见踪影。王老四心中纳闷,也不好询问,只得拱手告别。
走出半里地,忽见路旁松树下立着个黄衣青年,面貌与那日的学生相似,却尖嘴缩腮,眼中泛着绿光,人立而起,拱手作揖,口吐人言:“师傅您看,我像个什么?”
王老四吓了一跳,蓦然想起老妪嘱咐,强作镇定道:“像人。”
话音甫落,那青年欣喜若狂,就地一滚,竟化作个真正的人形,对着王老四连磕三个头:“谢师傅金口!”说罢消失不见。
王老四惊疑不定,继续前行。不过百步,又见一黄衣少女蹲在路旁石上,同样尖嘴猴腮,眼中泛光,怯生生问:“老师傅您瞧,我像个什么?”
王老四咽了口唾沫,仍答:“像人。”
少女欢欣雀跃,旋身一转,也化作人形,施礼道谢后离去。
如此一路,王老四接连遇上七次问话,每次皆答“像人”。每次答完,便见问话者化形而去,心中既惊且喜,暗道这回怕是真遇上仙家,富贵在望了。
将至山脚,王老四忽然摸到怀中那段偷藏的红松木心,想起自己偷料之事,心下忐忑:“若是被仙家发觉,岂不坏事?”转念一想,“不过是段木头,仙家岂会在意?”
正思忖间,道旁草丛中忽又窜出一物,却是个毛发稀疏的老黄皮子,人立而起,作揖问道:“老师傅再看看,我像个什么?”
王老四见这老黄皮子行动蹒跚,模样滑稽,与前几个大不相同,一时玩心大起,脱口笑道:“我看你像个穿黄褂子敲锣打鼓的丑角儿!”
话音未落,那老黄皮子顿时僵住,眼中流出两行浊泪,哀声道:“好个王老四!教你答'像人',偏要戏耍老身!你可知这一句话,坏了我百年道行!”说罢倒地不起,竟化作一只普通黄鼠狼,蹒跚钻入草丛。
王老四大惊失色,方知那老黄皮子便是昨日的老妪!自己一时戏言,竟坏了仙家修行,心下懊悔不已。但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往家走。
回到靠山屯,已是傍晚。甫一进门,王老四便觉怀中那段红松木心发烫,取出一看,竟已化作一块狗头金!再看行囊中的银锭,也都真真切切,并非幻术。
王老四又惊又喜,一夜无眠。
翌日起,王老四果然时来运转。先是城中富户慕名而来,重金请他打造家具;后有官府征召,聘他为匠作指导。不过半年光景,王老四已成为当地有名的富户,盖起了青砖大瓦房。
然而好景不长。发财后的王老四愈发吝啬计较,对乡邻苛刻,对学徒严厉,甚至对自家老母也吝于奉养。众人皆私下议论:“王老四这钱来得邪性,怕不是正道来的。”
这年仲秋,王老四正在新宅中赏月饮酒,忽闻院中窸窣作响。出门一看,但见满院黄皮子,大大小小数十只,皆人立而起,眼中泛着绿光,直勾勾盯着他。
王老四吓得魂飞魄散,忙拱手道:“各位仙家,往日是王某不对,坏了老祖修行,王某在此赔罪了!”
群鼬不语。片刻,从中走出一只壮硕的黄皮子,口吐人言:“王老四,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王老四连连作揖。
那黄皮子却道:“你坏老祖修行,其罪一;得我族厚赠却背信忘义,其罪二;最可恨者,得富贵后不思行善,反变本加厉,吝啬刻薄,其罪三!今日特来报应!”
说罢,群鼬一拥而上。王老四只觉头重脚轻,昏倒在地。
翌日醒来,王老四发现自己躺在破旧炕上,四周竟是原先的旧茅屋。忙起身查看,新盖的大瓦房无影无踪,箱柜中的金银财物也都化为瓦砾枯叶。唯有那段红松木心仍在怀中,却已恢复原状。
王老四方知一切富贵皆是黄仙幻术,如今梦醒,一切成空。
更奇的是,他的双手再也不听使唤,原本精湛的雕工刻技消失殆尽,连最简单的木凳都做不整齐了。主顾们见他手艺尽失,纷纷离去。王老四穷困潦倒,只得靠乡邻接济度日。
每逢月明之夜,村民常听见王老四家中传来阵阵凿木之声,细听却又不似人工。有胆大者窥视,但见昏灯下,似有多个人影按着王老四的手在雕琢什么,翌日却只见满地木屑,别无他物。
久而久之,王老四疯了,逢人便说:“切记切记,无论见何物,皆答'像人'!”
村中老人闻言叹息:“这是遇上黄仙讨封了。畜生修仙,至紧要关头需得人口封正,一句'像人'便能得道升仙,一句戏言便毁百年修行。那王老四先守信后失信,合该有此报应。”
至于那夜王老四在寿材上究竟雕了什么图案,无人得知。只知后来有个胆大的猎人误入黑瞎子沟,回来说那处根本没有什么宅院,只有一片荒坟,其中一座无碑孤坟前,摆着口红松木棺材,棺头雕纹精美异常,祥云瑞兽间,隐约可见一群黄皮子拜月修行的图案,栩栩如生。
猎人看得入神时,忽闻林中传来阵阵凿木声,似近似远,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匠人,仍在雕刻着未完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