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晚饭吃得沉默异常,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和刻意放重的咀嚼声。
空气里昨日的烤红薯甜香和玉米饼焦香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弦。
雷二蛋躺在炕上,闭着眼,耳朵却支棱着。
东屋里,母亲徐兰翻身的动静比平时频繁许多,竹床发出细微又清晰的“吱呀”声,像她此刻辗转的心绪。
小妹雷小燕倒是心大,蜷在他脚边睡得小脸通红,呼吸均匀绵长,偶尔还吧唧一下嘴,梦里大概还回味着烤红薯的香甜。
黑暗里,雷二蛋睁着眼,望着糊了旧报纸的房顶。
他强迫自己回想笔试的题目,那些机械制图的线条、电工基础的计算公式、材料的特性……有的清晰,有的却模糊。
不知折腾到后半夜几点,意识才像沉入深水的石头,勉强迷糊过去。感觉刚合上眼没多久,窗纸就透进了青灰色的微光。院外胡同里,早起挑水人扁担钩子碰撞的“叮当”声,粪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咯噔”声,还有谁家女人呵斥孩子起床的模糊嗓音,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雷二蛋猛地坐起身,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三两下套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动作又快又轻,生怕吵醒了脚边的小妹。
堂屋里,徐兰已经在了。炉子上坐着铝锅,里面熬着棒子面粥,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蒸汽顶得锅盖微微颤动。昏黄的灯光下,她正把一个温热的、裹着干净笼布的窝头塞进雷二蛋手里,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趁热垫吧点,空着肚子看榜心慌。甭管啥结果,稳稳当当的,啊?”
窝头扎实温热的触感透过笼布传到掌心。雷二蛋点点头,没说话,喉咙有点发紧。他抓起窝头咬了一大口,粗糙的玉米面颗粒感十足,带着粮食最本真的微甜,勉强压下了胃里那股因紧张泛起的酸气。
推开院门,深秋清晨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像兜头一盆冷水,激得他彻底清醒。胡同里弥漫着煤烟、水汽和隔夜清冷混杂的味道。他没骑家里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怕人多挤坏了,更怕路上耽搁。两条腿迈开,几乎是跑着往轧钢厂东门方向奔。
离厂区越近,空气里的味道越复杂。浓重的煤烟味、机油味、还有轧钢厂特有的、带着铁腥气的热风,混合成一股工业区独有的、粗粝又充满力量的气息,扑面而来,撞得人胸口发闷。转过最后一个街角,轧钢厂那高耸的烟囱和连绵的灰色厂房围墙赫然在望。
东门,到了。
离着还有百十米远,雷二蛋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心跳声在耳边擂鼓般放大。只见轧钢厂那刷着灰漆的高大东门两侧,黑压压全是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像煮沸了的饺子锅。年轻的、年长的、穿着工装的、穿着学生蓝的、还有不少陪着孩子来的家长……几百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门卫室旁边那块巨大的水泥抹灰公告栏。
那公告栏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踮着脚,伸长脖子,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来。前面的人被挤得贴在冰冷的灰墙上,脸都变了形,还在拼命往前拱。吵嚷声、呼喊声、叹息声、还有小孩被挤哭的尖叫声,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嗡嗡地冲击着耳膜。
“让让!前面的看完没?看完快让开啊!”
“哎哟!踩我脚了!谁啊!”
“爹!看见我名字没?王建国!王建国!”
“别挤了!再挤出人命了!”
“中了没?到底中了没啊?急死人了!”
雷二蛋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吸进肺里,冰凉刺骨。他定了定神,把最后一口窝头囫囵咽下,紧了紧衣领,像一尾灵活的鱼,瞅准人缝就往里钻。
“挤什么挤!排队不懂啊!”一个穿着崭新蓝工装、梳着油亮分头的小年轻被雷二蛋的肩膀撞了一下,不满地回头呵斥,唾沫星子差点溅到雷二蛋脸上。
雷二蛋没理他,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借过。”他个子不算顶高,但胜在灵活,肩膀一沉,腰一拧,硬是从两个壮实汉子中间挤了过去,留下身后一串不满的骂声。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后背单薄的夹袄,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名为“前途未卜”的焦灼气息。
终于,他挤到了人群相对靠前的位置,离那面巨大的灰墙只有三四米远。
墙上,并排贴着好几张大红纸。红纸黑字,在清晨微弱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刺眼。
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瞬间就钉在了其中一张红纸的顶端。那张红纸顶端印着几个醒目的仿宋体大字:“钳工\/机修类笔试合格人员名单”。
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来。他强迫自己冷静,视线从上到下,一行一行,像梳子梳头一样,飞速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上扫过。
“张铁柱……李卫东……赵援朝……”一个个名字飞快掠过。没有“雷二蛋”。
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视线都有些模糊。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真砸了?那几道没把握的题……
“王建国!”旁边突然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是刚才那个分头小年轻。
他脸色惨白,手指颤抖地指着名单下方,声音都变了调:“我……我名字呢?爹!我名字呢?我明明都答上了啊!是不是漏了?是不是漏了!”他身边一个头发花白、同样穿着工装的老工人,死死拽着他的胳膊,嘴唇哆嗦着,脸色灰败,说不出一个字。那绝望的嘶吼,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雷二蛋紧绷的神经上。
雷二蛋的心更沉了,沉得像灌了铅。他咬紧牙关,目光重新投向名单,强迫自己从最下面往上倒着看。
倒数第三行……没有。
倒数第二行……没有。
最后一行……“魏胜利”。
还是没有!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完了。真的完了。
待业青年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后怎么办?爹妈会多失望?胡同里那些闲话……
就在他眼前发黑,几乎要站不住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扫回名单的中上部!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了他的瞳孔!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就排在“钳工\/机修类笔试合格人员名单”中间偏上的位置!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串数字,大概是考号或者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