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闷得像个大蒸笼。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头发慌。
雷二蛋趿拉着布鞋,光着个膀子,就穿了条大裤衩,蹲在自家院门洞底下那点阴凉地里,鼓捣着一个铁皮罐头盒。他手边还扔着个破听诊器,几根橡胶管,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拆下来的小铜喇叭嘴。
“吱呀”一声院门响,大姐雷春梅挺着个明显显怀的肚子,手里拎着个网兜,慢悠悠地挪了进来。她额头上全是汗,衫子后背洇湿了一大片。
“哟,司令员回来视察工作啦?”二蛋头也没抬,手指头捏着个小钳子,正小心翼翼地把铜喇叭嘴往罐头盒上钻的眼里塞。
“去你的,没大没小。”春梅笑骂一句,把网兜放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里边是几个青苹果,“妈呢?”
“街道办王姨喊去了,说是啥紧急除四害阶段性总结。”二蛋总算把喇叭嘴怼了进去,拿起旁边的胶水抹缝,“爸还没下班。您老人家快坐着吧,瞧您这汗,再把我外甥热着。”
春梅扶着腰,在门洞下的另一张小马扎上坐下,拿起蒲扇使劲扇风:“这小混蛋,可能折腾了,天天在我肚子里练武术,劲儿还挺大。”
“随我,肯定是个壮实小子。”二蛋咧嘴一笑,把手里的罐头盒举起来,左右端详,“要不,让我这当舅的给他来个‘远程监控’?”
“这又是什么幺蛾子?”春梅好奇地看着那怪模怪样的东西——一个铁皮罐头盒,连着听诊器的橡胶管,管那头却是个小铜喇叭。
“高科技!”二蛋把喇叭嘴那头递过去,“姐,你把这个贴肚子上,我听听我外甥心跳咋样,比老中医号脉准多了。”
“净胡闹!”春梅拍开他的手,笑个不停,“拿个破罐头盒就想糊弄我?让你姐夫知道,非得说你不可。”
“啧,不懂了吧?”二蛋把喇叭嘴凑到自己耳边,用手指弹了弹罐头盒,盒子里立刻传出“咚”的一声闷响,“瞧见没?共鸣!放大音效!我这可是根据声学原理改良的,比那老式听诊器听得清楚,还省劲。您就让我试试,保证没坏处。”
春梅将信将疑,主要是天太热,懒得跟他争,再加上心里也确实有点好奇,便接过那冰凉的铜喇叭,撩起衣襟,按在圆鼓鼓的肚皮上。
二蛋赶紧把罐头盒那头的听诊耳塞塞自己耳朵里,眯缝着眼,一副老专家会诊的架势。
院子里静了一会儿,只有知了在吵。二蛋眉头微微皱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节拍。
“嗯……咚咚咚……咚咚咚……”他嘴里小声嘀咕,“频率有点快啊,这小家伙在里面蹦迪呢?”
“是吧是吧?我就说劲儿大!”春梅感觉挺新奇。
就在这时,院门又被推开了。徐兰带着一身热气回来,身后还跟着个拎着个布包的老太太,是大姐的婆婆。
“妈,婶子。”二蛋招呼了一声,没挪窝,还沉浸在“监听”事业里。
徐兰一看儿子那光膀子蹲地下的样儿就皱眉头:“像什么话!赶紧把衣服穿上!没看见你婶子来了?”
二蛋嘟囔一句“热死了”,不情不愿地扯过搭在肩膀上的汗衫套上。
大姐婆婆倒是没在意,凑到春梅跟前,一脸关切:“梅啊,感觉咋样?我这心里老不踏实,特意去庙里求了个符。”说着就从布包里掏出个红布包着的小三角,要往春梅手里塞,“揣着,保平安!”
徐兰在一旁看着,嘴角抽了抽,没吭声。
二蛋却来了劲,拿下耳塞,笑嘻嘻地说:“婶子,您那符慢点用。我先给我外甥上了道‘科学保险’。”他指了指春梅肚子上的铜喇叭和连接着的罐头盒,“听听心跳,比啥都强。”
老太太一愣,瞅着那稀奇古怪的装置:“这……这铁疙瘩能管用?”
“管用!咋不管用?”二蛋又把耳塞塞上,“您听这声,咚咚的,多带劲!生命力旺盛!比啥符都实在。”
春梅被她逗乐了。徐兰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但眼里也有点好奇,小声问:“真能听见?”
“那可不!”二蛋把耳塞递给他妈,“您听听,就是有点快,跟我姐这急脾气一样。”
徐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塞耳朵里。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点惊奇又安心的神色:“还真是……这小家伙,挺欢实。”
大姐婆婆看着这母子俩,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符,有点讪讪的。
二蛋鬼精,立马找补:“婶子,您这符也好,心诚则灵嘛。我这破玩意儿就是图一乐,双保险,双保险!”
老太太这才又笑起来,把符塞给春梅。
春梅把两样东西都收了,笑着摇摇头。她感觉着肚里孩子的动静,听着家人的话语,心里那点因为天气和身体带来的烦躁,不知不觉散了不少。
二蛋重新戴上耳塞,又听了一会儿。忽然,他脸上的嬉笑稍稍收敛了点,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那有力快速的心跳声里,似乎夹杂了一两下极其微弱、不太规律的波动,快得几乎抓不住。
他抬起头,看了看正和亲家母说话、一脸欣慰的妈,又看了看摇着扇子、笑呵呵的大姐,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咋了?”徐兰敏锐地注意到儿子那一瞬间的迟疑。
“没咋,”二蛋摘下耳塞,脸上又挂起那副懒洋洋的笑,“就是琢磨着,这玩意儿还得改进改进,杂音有点大。下回我弄个胶皮的垫圈,估计能更清楚点。”
“净整这些没用的,”徐兰嗔怪道,“有那功夫不如去把菜摘了!”
“得令!”二蛋应得痛快,把他那“高科技”设备小心翼翼放到窗台上,顺手抄起墙角的菜篮子,溜溜达达往后院小菜园去了。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瞅了瞅大姐的肚子。
刚才那一下……是听错了?
天刚擦黑,院里的蚊子就开始成团了。屋里点着灯,窗户开着,纱窗外扑棱着几个不知死活的小飞虫。饭桌早就拾掇干净了,可一家人还围坐着,没人动窝。空气有点黏糊,比那碗没喝完的棒子面粥还稠乎。
雷大炮捏着根笤帚苗,剔着牙花子,眼皮耷拉着,可话头一点不含糊:“要我说,念完初中,赶紧考个中专,师范就挺好。三年出来,国家包分配,当个老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稳稳当当。姑娘家家的,念那么多书做啥?早点工作,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