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看着桌上那张写着“吴景”二字的纸条,墨迹未干,却仿佛烙铁一般,烫得人心里发紧。
他终于明白,为何老师会说,对手会用他最尊崇的规矩来编织一张网。
科举,是天下读书人唯一的晋身之阶,其规矩神圣而严苛。
而典吏吴景,便是这张大网在青阳县的结网人之一。
他不需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需在复核时,以“墨迹稍有不清”或“格式略有不符”为由,将考卷打回,便能让一切的荣耀与才学,都卡在这最后一道门槛上,动弹不得。
这比任何阴谋诡计,都来得更让人憋屈和无力。
“老师,我该怎么做?”林凡抬起头,他的声音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面对未知战场的冷静。
陈望夫子将那张纸条缓缓收起,放进袖中。
“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温和而坚定。
“你只管读书,温习功课,准备府试。这张网,为师来替你破。”
说完,他便转身,留给林凡一个并不算高大,却让人无比心安的背影。
……
接下来的两日,县学之内风平浪静,仿佛文会那日的惊天异象,与县衙内的暗流涌动,都只是南柯一梦。
林凡真的就如老师所说,每日在藏书阁与学舍之间两点一线,潜心研读那卷先贤手札,间或与郑谦等人探讨学问,似乎已将此事完全抛诸脑后。
而县衙掌管文书档案的内堂,气氛却日渐凝重。
县试的所有考卷,都已汇集于此,等待最后的复核与归档。
典吏吴景,这几日格外忙碌。
他四十来岁,身形瘦削,面容刻板,做事向来以一丝不苟着称。
他将每一份考卷都仔去审查,从考生的姓名籍贯,到文章的每一个字,再到卷面是否整洁,都看得仔仔细细,稍有不合规之处,便用朱笔在旁边标注出来。
几位帮办的胥吏,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都清楚,吴典吏这是在为李家办事。
而那个叫林凡的泥腿子,却一飞冲天,还得了同知大人的青眼。
李家咽不下这口气。
终于,轮到了林凡的卷子。
吴景净了手,焚了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份被主考官圈了无数红圈的卷宗展开。
他看得极慢,极细。
一个时辰过去,他额上见了汗,却没找出任何可以指摘的瑕疵。
字迹工整,文章精妙,格式标准得可以当成范本。
“吴头儿,这……这份卷子,怕是没什么问题。”旁边一个胥吏小声提醒。
吴景脸色一沉,没有作声。
他知道没问题,可他要的就是“有问题”。
他拿起卷子,对着光亮处,仔仔细细地看。
有了!
他嘴角浮现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
在卷子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点极淡极淡的墨痕,若不仔细到极致,根本无法发现。
这或许是誊抄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但这,就足够了。
“卷面不洁,有污损之嫌。”
吴景拿起朱笔,正准备在复核意见上,写下这八个字。
这八个字,不会让林凡落榜,但足以将他的卷宗“存疑待查”,拖上三五个月,完美错过府试。
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
就在他笔尖即将落下的瞬间,内堂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吴典吏,辛苦了。”
吴景手一抖,那滴朱砂墨,正好滴在了废纸上。
他抬起头,只见陈望夫子,正笑呵呵地站在门口。
“陈夫子?”吴景眉头一皱,“此处乃县衙要地,闲人免入。夫子有何要事?”
“哦,老夫不是闲人。”陈望夫子依旧笑呵呵的,“老夫是奉了主教谕郑玄大人的命令,前来协助复核的。”
说着,他侧开身子。
只见在他身后,县学主教谕郑玄,正背着手,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吴景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郑玄!
他怎么会来?
复核归档这种小事,向来都是他们这些典吏胥吏的活计,何曾劳动过主教谕大驾?
“郑……郑大人……”吴景慌忙站起身,躬身行礼,声音都有些发颤。
郑玄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了林凡那份考卷上。
“这份卷子,便是林凡的?”
“是……是的。”
“嗯。”郑玄点了点头,“老夫听闻,此子文采斐然,引动民心显圣。其卷宗,当为我青阳县学之表率,理应由老夫亲自复核,以示郑重,也免得出了什么纰漏,叫府城的同知大人看轻了我青阳的学风。”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吴景的心口。
什么叫“免得出了纰漏”?
什么叫“同知大人看轻”?
这分明就是在警告他,别动什么歪心思!
吴景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哪里还敢提什么“墨迹污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郑玄拿起那份卷宗,粗略地扫了一眼。
“不错。文章锦绣,字迹端方,堪为上品。”
郑玄放下卷子,拿起旁边代表着主考官最终确认的印章,蘸了印泥,重重地盖了下去。
“啪!”
一声脆响。
那鲜红的印记,烙在了卷宗之上,也烙在了吴景的心上。
此印一盖,尘埃落定,再无任何更改的可能。
“好了。”郑玄放下印章,转身就走,仿佛来此,就只是为了盖这一个章。
陈望夫子对着面如死灰的吴景,拱了拱手,笑呵呵地说道:“有劳吴典吏了。剩下的卷宗,还请吴典吏继续费心。”
说完,他便跟着郑玄,一同离去。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吴景才双腿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
他败了。
败得莫名其妙,败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在县学里毫不起眼的老秀才陈望,是如何能请得动郑玄这尊大佛的。
……
李家府邸。
书房内,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
李家家主李绍元,面色铁青地听着吴景的汇报,气得浑身发抖。
“废物!一群废物!”
他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椅子,“一个小小的老秀才,就把你们耍得团团转!我李家养你们何用!”
吴景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家主息怒……是那郑玄,他……他亲自出面,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郑玄……”李宗裕念着这个名字,眼神阴鸷。
他知道,这次的失败,意味着在青阳县内,用常规的手段,已经很难再奈何那个林凡了。
王丞哲护着他,陈望夫子护着他,现在连郑玄都亲自下场。
这个小小的青阳县,似乎已经铁板一块。
他沉默了许久,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狠毒。
他挥了挥手,示意吴景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到墙边,转动了一个不起眼的机关,墙壁上,一道暗门悄然打开。
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从暗道中走出。
“看来,县里的路,是走不通了。”黑袍人的声音沙哑,仿佛两块砂纸在摩擦。
李绍元点了点头,脸上再无半分暴怒,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没错。此子气运正盛,在青阳,我们动不了他。”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从青阳县,一路划到了北方的府城。
“冯同知已经发了话,知府寿宴,此子必去。”
“府城,可不是青阳县。那里的水,更深,也更混。”李绍元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寿宴之上,鱼龙混杂,天才云集。一个不小心,折了一个外地来的案首,谁又会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