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我的令。”
“启封,验名!”
赵济世的声音,在寂静的经世阁内,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湖里,激起滔天巨浪。
张主事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捧着那三份卷宗,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启封验名?
府试尚未完全结束,所有考卷的评级还未最终落定,按照规矩,绝不可提前拆阅姓名弥封。
这是为了防止主考官徇私舞弊,是维系科举公正的铁律。
赵大儒,这是要做什么?
他要为了这一份卷子,打破百年来的规矩?
钱经纶与孙乐山也被赵济世这石破天惊的决定给震住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惊骇。
可当他们的视线,重新落回长案上那篇依旧散发着淡淡毫光的《平妖赋》时,所有的质疑,又都化作了沉默。
是啊。
面对这样一份答卷,规矩,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因为所谓的规矩,而错失了这样一位怀着“澄清玉宇”之志的麒麟儿,那才是对科举,对天下读书人最大的不公!
钱经纶那张刻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挣扎。
他一生恪守法度,视规矩为圭臬,可今日,他心中的那杆秤,却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倾斜。
最终,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许。
孙乐山则是长叹一声,他拿起那只已经摔碎的茶杯碎片,在手里摩挲着,低声自语:“罢了,罢了,老夫今日,也跟着你疯一把。”
见无人反对,赵济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再次看向张主事,语气不容置喙。
“去办。”
“是……是!”
张主事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他不敢再有任何犹豫,抱着那摞沉甸甸的卷宗,躬身一礼,然后转身快步下楼。
他知道,今夜之后,青州府的文坛,要变天了。
……
经世阁下方的阅卷堂,灯火通明。
数十名复审考官,依旧在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进行着最后的评定与誊录。
堂内气氛严肃而压抑,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翻阅卷宗之声。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张主事捧着一摞朱卷,神色凝重地快步走了下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
他们认得,那是被呈送给三位大儒亲审的“特等”卷。
难道是评定出来了?
到底是哪位大儒的意见占了上风?此卷是被黜落,还是高取?
一名与张主事交好的考官,忍不住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问道:“张兄,如何了?三位大人可有定论?”
张主事没有回答他,只是径直走到了大堂中央,那张专门用来存放最终评级卷宗的长案前。
他的脸色,依旧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没有将卷宗放入任何一等的卷堆里,而是将其单独放在了长案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沉声开口。
“赵大儒有令!”
此言一出,整个阅卷堂,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考官,全都站了起来,神情肃穆地望向张主事。
“将此考生的帖经、墨义、诗赋三卷,传阅堂内诸公。”
张主事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传阅?
这又不合规矩了!
一份尚未定级的考卷,岂能让所有考官传阅?这会严重影响后续的评判公正。
然而,还不等众人从这道命令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张主事接下来的话,更是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三位大儒一致评定,此卷,为本届府试之冠。”
“待诸公阅后,当堂启封,验明其名,定为案首!”
“轰——”
整个阅卷堂,彻底炸开了锅。
案首?
就这么定了?
这怎么可能!
往届府试,案首的归属,哪一次不是经过所有考官数轮的推举、评议、比较,最后才由主考官一锤定音?
现在,仅凭一份“特等”卷,三位大儒就要直接定下案首?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张主事,此事……此事万万不可啊!”
一名老考官急声道,“不合规矩,大大的不合规矩!”
“是啊,我等尚未拜读过此卷,如何能服众?”
“敢问张主事,那篇策论,究竟是何等惊世之作,竟能让三位大人,做出如此决定?”
质疑声,此起彼伏。
其中,一名面容倨傲的年轻考官,声音尤为响亮。
此人乃是青州王氏的子弟,与赵子轩素有来往,自然不希望看到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寒门,夺了本该属于世家子弟的荣耀。
张主事没有理会众人的喧哗。
他只是按照赵济世的吩咐,先将那份帖经与墨义的考卷,递给了离他最近的一位以治学严谨着称的老学究。
“李老,请过目。”
那位李姓老学究,将信将疑地接过卷子。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只看了几眼,脸上的表情就变了。
他那双昏花的老眼,瞬间瞪得溜圆。
“这……这字……这法度……”
他嘴里喃喃着,手指抚过卷面,仿佛在触摸什么稀世珍宝。
“一字不差,一毫不乱!老夫阅卷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扎实沉稳的经义功底!”
他激动地将卷子递给旁边的人。
很快,那份帖经墨义卷,就在考官们手中飞快地传递着。
每一个看过的人,都露出了与李老学究一般无二的震惊神情。
先前那些质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他们都是行家,自然看得出这份答卷的分量。
那名王氏子弟考官,脸色有些难看,却依旧嘴硬。
“经义功底扎实,也只能说明其人勤勉,算不得什么惊世之才。关键,还是要看策论与诗赋!”
张主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将那份引起了巨大争议的策论拿出来,而是将那篇《平妖赋》,放在了桌案上。
“此乃该考生的《平妖赋》,诸位,可自行上前品鉴。”
众人立刻围了上去。
那位王氏子弟,仗着年轻,第一个挤到了最前面。
他瞥了一眼题目,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平妖赋》?好大的口气。
他倒要看看,能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来。
他凝神看去。
“天地玄黄,人立中央……”
只看了个开头,他脸上的不屑,便凝固了。
一股宏大而刚正的气息,从纸面直冲他的脑门,让他心神一震。
他不由自主地继续往下读。
越读,他的脸色就越是苍白。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妖魔横行的世界,看到了那些在规矩与表象之下,啃噬着人间根基的魑魅魍魉。
当他读到最后那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时。
他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霸道意志,当头压下。
他体内的那点属于世家子弟的,带着些许阴私与傲慢的文气,在这股意志面前,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瞬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噗通”一声。
王氏子弟双腿一软,竟直接瘫坐在了地上,面无人色,冷汗淋漓。
满堂俱惊。
其余的考官,也都被赋中所蕴含的冲天豪情与凌厉意志所震撼,一个个呆立当场,久久无法言语。
阅卷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再也没有人质疑。
再也没有人不服。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张主事身上,汇聚到了那份即将被拆开的姓名弥封之上。
张主事环视全场,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走到长案前,从笔筒中,抽出了一把裁纸用的小刀。
刀锋,在灯火下,闪着森然的寒光。
他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对准了那朱卷背面,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姓名糊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