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那道跨越千里的冰冷意志,像一根无形的针,深深扎进了林凡的心神之中。
他一连数日,都留在府学那间僻静的小院里,闭门不出。
周正来过几次,见他总是在书案前凝神枯坐,还以为他是在为“时务策论科”的教案费心,也不敢过多打扰。
只有林凡自己清楚,他在做什么。
他在等。
等那根针带来的刺痛感,彻底消弭。
等自己因“文心共鸣”而急剧膨胀,险些失控的心神,重新归于沉静。
他将那道来自京城的杀机,当成了一块磨刀石,反复打磨着自己的心境。
直到第五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竹林,洒在他身上时,林凡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股盘踞在心头的阴霾,终于被他化解无形,紫府文宫内的小苗,非但没有受损,反而愈发凝实,叶片上流动着一层淡淡的宝光。
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推开院门,找到了正在演武场上练拳的周正。
“周兄,我想……回一趟青阳。”
周正收了拳势,有些意外:“回青阳?现在?你这时务策论科刚刚开张,府学里那帮家伙可都等着听你的课呢。再说,孙家那边虽然缩回去了,但难保没有后手,你一个人回去,太危险了。”
林凡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然。
“正因如此,才要回去。”
“我的根,在青阳。我的道,是从那里开始的。如今心有迷雾,便需回到原点,才能看得清楚。”
他没有提京城的事,那太过遥远,也太过凶险,说出来只会徒增周正的烦恼。
看着林凡平静却不容动摇的神情,周正知道自己劝不住。
“行吧!我派一队府衙的护卫送你!不,我亲自送你回去!”
“不必了。”林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时一人,去时,亦当一人。”
“你若真想帮我,就帮我将这时务策论科的架子搭好。我留下了几篇策论大纲,你可组织学子们先行研讨,待我回来,再与他们分说。”
最终,周正还是拗不过他,只能亲自将他送到了府城门口。
没有车马,没有仪仗。
林凡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青衫,背着那个旧行囊,混在出城的商队人流中,悄然离开了这座因他而风起云涌的青州府城。
……
归途,总是比来时要快。
或许是心境不同,来时步步惊心,归时却是一片坦途。
当青阳县那熟悉的城郭轮廓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林凡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他没有走官道正门,而是绕到一处偏僻的小径,准备悄悄地进城,先去拜见恩师。
然而,当他刚刚踏上那条通往县城的小路时,就发觉了不对劲。
路上,竟然有好些个半大的孩子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一看到他的身影,其中一个眼尖的,立刻扯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城里的方向大喊:
“回来啦——!林案首回来啦——!”
这一声喊,仿佛点燃了引线。
下一刻,原本安静的青阳县城,瞬间沸腾了。
“咚!咚!咚!”
张铁匠那家铁匠铺里,传出了三声雄浑有力的捶打声,那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信号。
紧接着,无数的人,从各家的铺子里,从低矮的民房里,从田间地头,潮水般地涌了出来,涌向了林凡所在的方向。
林凡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那一张张熟悉而质朴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狂喜与激动,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是林凡!是咱们青阳县的案首!”
“苍天有眼啊!我就知道林公子不是池中之物!”
“快!快让开!别挡着林案首的路!”
人群自发地分开一条道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张铁匠赤着黝黑的膀子,第一个冲到最前面,他蒲扇般的大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才敢上来拉住林凡的胳膊,一双虎目里,竟是泛起了泪光。
“好小子!好样的!给咱们青阳县的爷们长脸了!”
布行刘掌柜,捧着一匹崭新的青色绸缎,硬要往林凡身上披。
“林案首,您那身衣服太素净了!穿这个!这才是案首该有的气派!”
还有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再一次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她仰着小脸,将手里一捧还带着露水的野菊花,高高地举到林凡面前。
这一次,她不再怯生生的,而是用清脆响亮的声音喊道:“林哥哥,欢迎回家!”
林凡的心,被这四个字,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俯下身,接过那捧野花,胸腔里翻涌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以为自己只是回到了一个起点,却未曾想,这里有这么多人在等他回家。
他被人群簇拥着,朝着县学的方向走去。
一路之上,百姓们将自家最好的东西,拼命地往他手里塞。
一个刚煮熟还烫手的鸡蛋,一把炒得喷香的南瓜子,几颗用麦芽糖熬制的、孩子们都舍不得吃的糖块……
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却又沉甸甸的,压得林凡的心头发酸。
他走得很慢,目光扫过一张张笑脸。
可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却慢慢地,淡了下去。
他的感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敏锐。
他看到了张铁匠那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指关节。
他看到了刘掌柜那光鲜绸缎下,洗得发白的内衬衣领。
他看到了那些欢呼雀跃的乡亲们,脸上虽然笑着,但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困苦。
他看到了路边田地里,那稀稀拉拉的庄稼,叶片枯黄,一看便知是缺水少肥。
几个农夫扛着锄头跑来看热闹,那锄头还是最老旧的木柄铁口,笨重且低效。
青阳县,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或者说,和他记忆里,那个贫瘠的、靠天吃饭的小县城,一模一样。
他的成功,他的荣耀,给这里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慰藉,却没能给这片土地,带来一粒粮食的增产。
当他走到县学门口时,陈望夫子和王丞哲县令,早已等候在那里。
“老师,县令大人。”
林凡拨开人群,对着二人,深深一揖。
王丞哲满面红光,亲自上前扶起他,朗声笑道:“好啊!林凡,本官没有看错你!府试案首,我青阳县开县百年,你是头一个!当浮一大白!”
陈望夫子只是欣慰地看着他,眼眶泛红,捋着胡须,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几顶华丽的轿子在不远处停下,几个穿着绫罗绸缎、脑满肠肥的乡绅,在仆人的搀扶下,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县里最大的地主,钱员外。
“哎呀呀,这不是林案首回来了吗?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钱员外对着林凡拱了拱手,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林案首如今是府学教习,一步登天,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我们青阳这小地方,以后可就要多多仰仗林案首提携了。”
他话里话外,都是奉承,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林凡看着他那油光满面的脸,再想想刚才看到的那些乡亲们的脸,心中那股暖流,渐渐冷却,化作了一股沉重的责任。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只是淡淡地回了一礼。
“钱员外客气了。林凡是青阳人,为家乡做些事情,是分内之责。”
他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可听在钱员外等人的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为家乡做些事情?做什么事情?
他们这些乡绅,最怕的就是这种读了点书、有了点权、还总想着“为民请命”的愣头青。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笑容都变得有些僵硬。
送走了这些各怀心思的乡绅,喧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夜里,陈望夫子为他设宴洗尘。
师徒二人,依旧是那张方桌,几样小菜。
“老师,学生想在青阳,留一段时间。”林凡为夫子斟满酒,开口说道。
陈望夫子呷了一口酒,似乎并不意外。
“想好了?”
“想好了。”林凡的语气很坚定,“学生在府城,写了一篇策论,讲的是‘格物致知,经世致用’。可若连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都无法改变,那再好的文章,也不过是空谈。”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书房窗边,推开了窗户。
窗外,是寂静的县城,和远处连绵的、贫瘠的土地。
“老师,我想让青阳的田地里,能长出更多的粮食。”
“我想让青阳的百姓,在寒冬腊月,能有一件真正保暖的新衣。”
“我想让那些光着屁股的孩子,能有书读,能识字,能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陈望夫子静静地听着,许久,才缓缓开口。
“难。”
只有一个字。
“学生知道难。”林凡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恩师,双目之中,燃烧着一团前所未有的火焰。
“但,总要有人,去做这第一步。”
他走回书案前,没有去碰那些圣贤经典,而是铺开了一张空白的宣纸,提起笔,蘸满了墨。
他没有写诗,也没有作文。
而是在那张白纸上,画下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条,一个复杂而精巧的农具雏形,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