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奉天城郊外一片废弃的砖窑厂。残垣断壁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几声压抑的虫鸣,更反衬出此地的死寂。
“呃……”
一声痛苦的闷哼从一个半塌的窑洞里传出。陈峰靠坐在冰冷的砖墙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左臂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处理过,用撕扯下来的干净布条紧紧包扎,但渗出的血迹仍在缓慢扩大,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灼热的抽痛。
老烟枪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沾湿的破布擦拭着陈峰脸颊上的擦伤和灰土。他的动作透着一股与平日油滑截然不同的沉稳。“忍着点,陈老弟。这枪子儿擦得够狠,再偏半分,你这胳膊就得穿个窟窿。幸好没伤到骨头,但筋肉拉损是跑不了了。”
陈峰咬紧牙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窑洞外寂静的黑暗,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他的右手里,紧握着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这是刚才从那伙身份不明的袭击者头目手中缴获的,俗称“王八盒子”,虽然性能不如他熟悉的现代枪械,但此刻冰冷的触感却带来一丝真实的安全感。
几个小时前,就在奉天站附近那条阴暗的巷子里,他和老烟枪遭遇了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对方人数不多,只有四五人,但行动迅捷,配合默契,下手狠辣,绝非普通的街头混混或者日本浪人。他们使用的战术带有明显的军事化色彩,交叉火力掩护,迂回包抄,目标明确——就是要他的命。
若非陈峰远超这个时代的单兵作战意识和反应速度,在第一时间凭借惊人的直觉和现代cqc(近距离格斗)技巧放倒了最近的两个敌人,抢夺了武器,并利用巷道的复杂地形且战且退,再加上老烟枪对这附近了如指掌,带着他七拐八绕甩开了追兵,恐怕此刻他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看出是哪路神仙了吗?”老烟枪压低声音问道,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精光,“不像关东军的做派,那帮萝卜头儿办事,恨不得把‘大日本帝国’的招牌刻在脑门上,嚣张得很。这帮人……阴得很,下手黑,倒有点像……”
“专业的杀手。或者特务。”陈峰的声音沙哑而冰冷,打断了他的猜测。他抬起右手,用手指在地面的浮灰上简单勾勒出几个攻击队形和火力点,“看他们的进攻路线和配合,受过严格训练。目的明确,就是灭口。我们最近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如同精密的情报分析计算机。穿越以来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火车站初来乍到、街头解救林晚秋、潜入日军营地外围侦察、试图向东北军预警……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但终究还是触碰到了某些势力的敏感神经。
是日本人?因为他窥探了他们的军事演习?佐藤英机那张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阴鸷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佐藤如果动手,为何要用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以关东军在奉天的嚣张气焰,当街杀人也不是不敢。
是东北军内部某些不想惹事、甚至亲日的高层?因为他屡次“危言耸听”,试图打破他们“不抵抗”的幻梦?
还是……其他什么隐藏在幕后的势力?奉天城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妈的,”老烟枪啐了一口,“肯定是咱们查小鬼子演习的事儿漏了风!这帮杀千刀的,鼻子比狗还灵!”
陈峰微微摇头,眼神深邃:“不一定。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接触了第七旅的人。”他想起了赵山河,那个豪爽却因军令而憋屈的东北军连长。军营并非铁板一块,他的预警虽然被上级斥回,但或许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和忌惮。
“赵连长?”老烟枪愣了一下,随即恍然,“你是说……军里有人不想让咱乱说话?不能吧?赵连长那人我看挺仗义……”
“仗义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也都仗义,更不代表他的上级愿意惹火烧身。”陈峰冷静地分析道,“有时候,自己人手里的刀,比敌人的更防不胜防。”这种来自背后的冷箭,他在现代的任务中见得多了。历史的洪流面前,个人的良知和选择往往被碾压得粉碎,背叛与忠诚不过一线之隔。
就在这时,窑洞外极远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野猫踩断枯枝的声响。
陈峰和老烟枪瞬间噤声,身体同时绷紧。陈峰右手无声地抬起“王八盒子”,枪口对准洞口方向,呼吸变得绵长而微弱,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阴影之中。老烟枪也迅速抓过靠在墙边的一根粗木棍,屏息凝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窑洞外只剩下风声。
良久,再无异动。
“可能是野物。”老烟枪稍稍放松,用气声说道。
陈峰却没有丝毫松懈,他的直觉仍在尖锐地报警。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黏腻感,并未完全散去。他缓缓移动枪口,搜索着每一个可能的射击角度。现代战场上锤炼出的生存本能告诉他,危险往往隐藏在最后的平静之后。
突然!
“咻——啪!”
一声尖锐的唿哨毫无征兆地划破夜空,紧接着,窑厂入口处的一个破瓦罐应声而碎!
“狙击手!”陈峰头皮瞬间发麻,大吼一声,猛地向侧后方扑倒,同时一脚将还在发愣的老烟枪踹向一个更坚固的砖垛后面。
“砰!”
几乎在同一瞬间,第二声枪响传来!子弹精准地打在陈峰刚才倚靠的位置,砖屑四溅!沉闷的枪声在废弃的窑厂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是步枪!而且听声音,像是日制的三八式或四四式卡宾枪!对方有远程精准火力!
陈峰的心沉了下去。对方不仅人数占优,训练有素,甚至还配备了狙击手进行战场控制和猎杀。这完全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他们被困在这个缺乏掩体的废弃窑厂,形势极度危险。
“操他姥姥的!还有放冷枪的!”老烟枪躲在砖垛后破口大骂,脸色发白。
陈峰大脑飞速计算着弹道。刚才两枪,一枪是警告或者说定位,一枪是狙杀。射手的位置……应该在东南方向,大约一百五十米到两百米外的那片小土坡上的乱草丛里!那里是附近唯一的制高点。
不能坐以待毙!
“烟枪叔!”陈峰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我数三下,你往左边那个破窑洞扔点东西制造动静!吸引他开枪!”
“啥?那不就暴露了?”老烟枪一惊。
“信我!快!”陈峰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冷静得可怕。他必须赌一把,赌这个狙击手的反应速度和射击习惯,赌对方只有一名射手。
老烟枪一咬牙,从脚下摸索到半块碎砖:“娘的,拼了!一、二、三!”他猛地将碎砖奋力向左前方的黑暗掷去!
碎砖砸在破窑洞的残壁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几乎就在声响发出的同一刹那——
“砰!”
第三颗子弹果然精准地射向了声音来源地,打得那处墙壁又是一阵烟尘弥漫!
就是现在!
在枪响的几乎同一瞬间,陈峰动了!他如同猎豹般从掩体后猛地探出半个身子,右手握着的“王八盒子”看也不看,完全凭借刚才瞬间判断的方向和感觉,朝着东南方土坡大致区域连开两枪!
“啪!啪!”
王八盒子的枪声远不如步枪沉闷,显得有些清脆,甚至有些“玩具感”,但在这生死关头,却带着决绝的意味。
他根本不敢奢望这两枪能命中一百多米外隐藏的狙击手,这破手枪的有效射程和精度都远远不够。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压制和干扰!哪怕只能让对方下意识地缩头躲避零点几秒,也能为他争取到宝贵的喘息时间!
开枪之后,他根本不去看结果,立刻缩回掩体,大声吼道:“烟枪叔!走!趁现在!往西北边那个最大的破窑洞里撤!快!”
老烟枪反应极快,连滚爬爬地就朝着陈峰指示的方向冲去。那里是窑厂深处,结构相对复杂,掩体更多。
陈峰紧随其后,一边快速移动,一边警惕地感知着身后的动静。
土坡上的狙击手似乎真的被那两颗毫无准头却充满挑衅意味的手枪子弹干扰了,或者是惊讶于猎物的反击如此果决迅速,竟然出现了片刻的停顿。
就是这片刻的停顿,给了两人一线生机。
他们一头扎进那个最大的废弃窑洞。里面更加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窑洞很深,内部堆放着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破烂工具和坍塌的砖土,形成了复杂的障碍。
“暂……暂时安全了……”老烟枪靠着洞壁,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陈峰也靠在洞壁,剧烈喘息,左臂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再次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侧耳倾听,窑洞外一片死寂,那名狙击手没有再开枪,也没有听到追兵靠近的声音。
对方似乎在重新评估,或者在调整部署。
“狗日的……真狠啊……”老烟枪心有余悸,“这要不是你反应快,咱爷俩今晚就得交代在这儿。陈老弟,你这身手……老子走南闯北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利索的!”他看着陈峰的眼神,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异和探究。这个突然出现在奉天站的年轻人,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陈峰没有回应他的感慨,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刚才的交火中。他抬起右手,看着手中这把缴获的南部十四式手枪,眉头紧锁。
不对。
刚才情急之下没有细想,现在冷静下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违和感。
那名狙击手……第一枪是唿哨加打碎瓦罐,第二枪是精准狙杀他原来的位置。这看起来像是标准的狙击战术:威慑、猎杀。
但是,为什么第三枪会那么轻易地被老烟枪扔砖头的声音吸引?一个训练有素的狙击手,在明知目标有反击能力的情况下,会如此轻易地被这种简单的声音诱骗开枪吗?
除非……
除非他第三枪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击中什么!而是为了……确认?或者是为了继续施加压力,驱赶他们?
还有,对方明明有人数优势和火力优势(至少有一名步枪手),为什么没有立刻组织步兵强攻这个破窑洞?只是在远处用狙击枪压制?他们在等什么?怕有埋伏?还是……另有目的?
陈峰的思绪飞速旋转,现代反恐和敌后作战的经验让他对细节有着偏执的敏感。他感觉,这场伏击和追杀,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直接。仿佛有一层薄雾笼罩其上,让人看不清真相。
“烟枪叔,”陈峰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刚才伏击我们的人,除了想下死手,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好像……并不是完全冲着立刻要我们的命来的?”
老烟枪被问得一愣:“啥意思?枪子儿都往脑门上招呼了,还不是要命?”
“我是说……感觉。”陈峰努力组织着语言,“他们的进攻很有章法,但……似乎少了一点决绝的杀意。更像是在……执行一道程序化的命令。尤其是那个狙击手……”他把自己关于第三枪和对方没有强攻的疑虑低声说了出来。
老烟枪皱着眉头,仔细回味着刚才惊心动魄的几分钟,脸色渐渐也变得凝重起来:“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邪门。尤其是最后,要是他们一窝蜂冲进来,咱俩还真够呛。难道……他们不是一伙的?伏击是一拨人,放冷枪的是另一拨?”
这个猜测让陈峰悚然一惊。
不是一伙的?
伏击者可能是日本特务或者军中败类派来的杀手,目的明确,清除隐患。
而那个狙击手……他的行为更复杂,更难以捉摸。像是在观察,像是在测试,又像是在……驱赶?
他把他们驱赶进了这个相对易守难攻的复杂窑洞深处。
为什么?
陈峰的目光猛地扫向黑暗的窑洞深处。那里堆满了杂物和阴影,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
难道……这个窑洞里,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他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今晚的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一个针对他,或者针对某个未知目标的,更加深邃的局。而他和老烟枪,不过是意外闯入,或者被刻意引入其中的棋子。
“小心点,”陈峰压低声音,将王八盒子握得更紧,示意老烟枪跟上,“这洞里……可能不止我们两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的疼痛和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一步步向着窑洞最深沉的黑暗摸去。
真相,或许就隐藏在那片黑暗之后。
而奉天城的夜,还漫长得很。远处的城市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着,如同一个巨大的、即将苏醒的怪兽,等待着吞噬更多的一切。暗流已然汹涌,刀锋已然见血,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之上,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