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菌丝如大地新痂，覆盖着晒甲山下的焦黑伤痕。晨光刺破铅云，落在红崖菌碑巨大的伞盖上，善罐图腾流淌着柔和的赤金光晕，菌柄上“南行”二字沉默如血。王老五跪在菌丝铺就的“地毯”边缘，布满老茧的手掌深深插入温润的菌丝层下，捧起一抔混杂着灰黑晶屑的焦土。没有言语，只有肩膀无声的耸动。旁边，李账房佝偻着背，将最后几根枯枝投入一小堆篝火，火舌舔舐着一口边缘崩缺的破陶罐，罐内翻滚着浑浊的汤水，刺鼻的断桥糊辣椒气味混合着菌丝的清新，在死寂的空气中弥漫。
“喝…喝口汤吧…王老哥…” 李账房的声音干涩嘶哑，舀起一勺滚烫红亮的辣汤，手抖得厉害，汤汁洒落，在乳白的菌丝上烫出几点焦痕。他浑浊的眼睛里，恐惧还未散尽，又添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怍。昨夜那不顾一切的扑救，仿佛耗尽了他作为“人”的最后一点气力。
王老五没有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菌碑基座旁——那里，一道戴着冰冷三色傩面、残破染血的身影，正以毫无波澜的姿态，将悬浮在菌丝光晕中的琉璃罐收入怀中。沈墨的动作精准、机械，如同拾取一件遗落工具。他捧着罐子，转身，迈步。方向，正对着菌柄上那泣血般的“南行”二字所指的南方。步履沉稳，踏过新生菌丝覆盖的土地，没有一丝留恋，亦无半分迟疑。仿佛昨夜那惊天动地的牺牲、那悲壮矗立的菌碑，在他千机傩面过滤后的视野里，不过是灰晶流动法则下完成的一个能量稳定节点。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王老五的后背，比冬日的山风更刺骨。
“沈…” 他想喊，喉咙却像被菌丝堵住，只发出嗬嗬的声响。李账房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手中的破陶罐差点掉进火堆。
就在这时——
“嗬…嗬嗬…” 一阵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从菌碑另一侧倒塌的土墙废墟中传来。那声音痛苦而压抑，瞬间打破了清晨的死寂！
王老五猛地抬头！李账房手一抖，滚烫的辣汤泼在手上，烫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
只见那堆被菌丝半覆盖的碎石瓦砾下，一只枯瘦、沾满黑灰的小手颤抖着伸了出来，胡乱地扒拉着压在身上的碎木梁。接着，一个瘦小、蜷缩的身影挣扎着从废墟里爬出半截身子——是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蓝玉亲卫留下的哑童力！
他满脸血污和尘土，头发如同枯草，身上单薄的棉袄破烂不堪，露出底下青紫的冻伤和擦痕。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不正常的灰黑色，显然是被昨夜爆炸的金属碎片或能量乱流所伤。他仅存的左手死死抱着一个狭长的、裹着破油布的物件，正是那把他从不离身的断臂劲弩！弩身同样布满焦痕和裂纹。
哑童力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爬出半截身子后就瘫软下去，仅剩的左手依旧死死抱着断弩，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巨大的菌碑和菌碑下那个正走向南方的冰冷身影。
“哑童？！” 王老五认出了他，心头一紧，挣扎着想要站起。这孩子是蓝玉旧部唯一的骨血了！
李账房看着哑童力肩头那可怕的伤口，再看看自己破陶罐里翻滚的辣汤，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因恐惧而麻木的脑子：药引！这孩子快不行了，那伤口沾了灰晶邪气，寻常草药根本无用！只有这饱含地气、辛辣燥烈的断桥糊辣椒汤，或许…或许能刺激伤口，暂时逼住邪气！他李账房别的本事没有，这点“药贩子”的见识还是有的！救下这孩子，或许…或许能减轻一点昨夜的罪孽？至少，多个人，南逃的路上也多份照应？他不敢深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汤…汤来了！驱邪…驱邪！” 李账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烫，手忙脚乱地将破陶罐从火上取下，舀起满满一大勺滚烫、红亮、漂浮着厚厚一层辣椒碎末的浓汤，跌跌撞撞地冲向哑童力。
“你干什么！” 王老五惊怒。
“救他！这汤…能顶邪气！” 李账房语无伦次，冲到哑童力身边，看着那狰狞的伤口，一咬牙，竟将滚烫的辣汤朝着那灰黑色的创口狠狠泼了上去！
嗤——！！！
如同热油泼雪！滚烫的辣椒汤汁接触伤口的瞬间，腾起一股混杂着焦糊与辛辣的白气！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千万根烧红钢针同时刺入骨髓的剧痛，狠狠扎进了哑童力濒临崩溃的神经！
“嗷——！！！” 哑童力蜷缩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扔进油锅的活虾！一直空洞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布满血丝！喉咙深处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这声音，根本不像一个失语孩童能发出的，充满了纯粹的、被点燃的痛苦与本能！
就在这惨嚎发出的刹那——
嗡！！！
哑童力仅存左手死死抱着的断臂劲弩，弩身之上那些焦黑的裂纹深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暗金色光芒！光芒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引爆，顺着弩臂上玄奥的、如同龙鳞般的纹路疯狂蔓延！一股源自蓝玉自爆核心、被强行封印在弩身断裂处的、精纯而暴烈的龙炎之力，在这极致的痛苦刺激下，如同挣脱束缚的孽龙，轰然爆发！
轰！！！
暗金色的火焰如同怒龙吐息，从断弩的裂口处狂涌而出！目标并非泼汤的李账房，也非近在咫尺的王老五，而是…那个正走向南方、已离开菌碑数十丈、即将消失在晨雾中的沈墨！
暗金龙炎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带着焚烧灵魂的恐怖高温和蓝玉最后的滔天怨念，瞬间撕裂空间，狠狠撞向沈墨的后心！
千钧一发！
一直如同冰冷机器般前行的沈墨，身体猛地一僵！千机傩面赋予的、对能量流动法则的敏锐感知，在龙炎袭来的瞬间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他甚至没有回头！左手（断臂处）猛地向后一挥！怀中那枚琉璃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罐口正对袭来的暗金龙炎！
嗡！！！
琉璃罐罐壁剧烈震颤！罐底深处那点被暗紫雾气缠绕的赤金光尘，在感受到这狂暴而熟悉的龙炎力量（源自蓝玉血诏怨力）时，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带着贪婪吞噬欲望的赤金光芒！罐口瞬间形成一股强大的吸力旋涡！
呼——！
声势骇人的暗金龙炎，如同百川归海，竟被琉璃罐硬生生吞噬了进去！只留下空气中残留的灼热气息和一声不甘的龙吟余韵。
吞噬了龙炎的琉璃罐，光芒瞬间大盛！罐壁上那些黯淡的蚩尤战纹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赤金光芒流转，竟短暂地压过了暗紫的污染！而在罐壁光滑的表面，那一直被污血般暗红丝线缠绕、痛苦挣扎的血色枫影，在龙炎能量涌入的瞬间，如同被洗去了部分污秽，轮廓骤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锐利！枫影所指，不再仅仅是模糊的南方，而是精准地勾勒出连绵起伏的苗岭山脉轮廓，甚至隐隐指向其中一处被血色枫林环绕的古老山谷——葬神谷！
然而，就在枫影清晰的刹那，异变再生！
吞噬龙炎带来的短暂“饱足感”消失，罐底那点赤金光尘仿佛被过度透支，光芒急剧黯淡！而之前被压制的暗紫雾气如同反扑的毒蛇，瞬间暴涨，顺着琉璃罐吞噬龙炎时与沈墨建立的能量联系，疯狂涌向他脸上那冰冷的千机傩面！
“警告！高浓度污染能量反溯！逻辑核心…受到冲击…记忆防火墙…遭遇渗透…” 傩面内部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在沈墨意识中炸响！
“呃啊——！” 沈墨一直平稳的步伐猛地踉跄了一下！他闷哼一声，单手扶住旁边一棵半焦枯的树干。千机傩面下，从未有过的剧烈刺痛感贯穿了他的头颅！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被傩面力量冰封的记忆壁垒！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在剧痛中疯狂闪现：
——晒甲山脚，一个金纹瞳孔的少女焦急地指地裂方向：“沈大哥！这边！”
——滚烫的油茶锅旁，少女捧着粗陶碗，笑容明亮：“喝了暖身子！”
——深渊裂口边缘，少女凄厉绝望的哭喊：“沈大哥——！”
还有…还有巨大菌碑矗立的瞬间，那张被菌丝覆盖前、最后回望的、带着诀别微笑的染血脸庞……
“阿…朵…” 一个被冰封的名字，伴随着撕裂灵魂的剧痛，竟硬生生冲破了千机傩面的记忆禁锢，在沈墨濒临崩溃的意识中，极其短暂地、模糊地浮现出来！
剧痛来得快，去得更快。傩面强大的力量瞬间反扑，冰冷的灰晶数据流如同滔天洪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刚刚燃起的记忆星火。剧痛消失，意识重新归于冰冷的“观察者”状态。刚才那短暂的记忆碎片和名字，如同幻觉，被彻底抹去，只留下一种空荡荡的、更深沉的茫然。
沈墨站直身体，仿佛刚才的踉跄和剧痛从未发生。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吞噬了龙炎后光芒渐敛的琉璃罐，罐壁上清晰的苗疆枫影指向南方。他不再停留，迈开比之前更加坚定、也更加冰冷的步伐，身影彻底消失在通往南方的晨雾山道之中。
红崖废墟上，一片死寂。
哑童力在爆发出那声惨嚎和龙炎后，彻底脱力昏死过去，肩头被辣汤灼烧的伤口冒着诡异的青烟。李账房瘫坐在他旁边，看着空空如也的破陶罐和昏迷的哑童，眼神空洞。王老五望着沈墨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巨大的菌碑，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走向哑童力，准备将他背起。
就在此时——
嗡！
一点极其微弱的幽蓝光芒，如同鬼火，在哑童力身边、那堆他爬出的瓦砾废墟中闪烁了一下。光芒的来源，是一柄半埋在灰烬里、只有巴掌大小、通体黝黑、刀身刻满细密玄奥傩纹的阿鲁刻刀。昨夜惊天动地的爆炸和能量冲击都未能摧毁它，此刻它仿佛被哑童力最后爆发的龙炎气息所引动，刀身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震颤起来！刀尖所指，隐隐与琉璃罐壁上的枫影方向重合。
而更诡异的一幕，发生在无人可见的维度。
就在沈墨身影消失于山道、王老五俯身去背哑童力的刹那——
哑童力身边那柄刚刚释放了龙炎的断臂劲弩上空，空气如同水波般无声荡漾、扭曲。一个身披黑色袈裟、面容枯槁、双眼奔涌着幽蓝数据洪流的虚影（姚广孝），如同从另一个时空投下的影像，悄然浮现。
虚影的目光，漠然地扫过巨大的红崖菌碑，扫过昏迷的哑童力，扫过那把震颤的阿鲁刻刀，最后定格在那柄弩身裂纹中依旧残留着一丝暗金火星的断臂劲弩上。
他枯槁的、半透明的右手缓缓伸出，并非实体，却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诡异力量，轻轻拂过那弩身裂纹中跳跃的暗金火星。
火星如同被驯服的精灵，瞬间脱离弩身，悬浮在他枯瘦的指尖，静静燃烧，散发出纯净而暴烈的龙炎气息。
姚广孝虚影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棋局、期待盛宴开场的冰冷愉悦。他指尖捻着那点暗金龙炎火星，如同把玩着一枚新得的、有趣的筹码，嘴唇微动，无声的音波穿透时空的壁垒，清晰地回荡在红崖废墟上空，也如同烙印般刻入了某个正在南方山道上冰冷前行的傩面意识深处：
“蛊宴…才刚开始。”
暗金火星在他指尖跳跃，如同为这场盛宴点燃的第一盏灯。菌碑静默，刻刀微颤，南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起伏，仿佛巨兽蛰伏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