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水入职县委办的某天,老王头递给她一个茶杯。
那杯子有些年头了,杯壁上积着一层厚厚的茶垢,褐黄色的纹路像是一幅抽象的地图,记录着县委办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杯口边缘还有一道细小的裂纹,像是被岁月咬了一口。
“丫头,喝口茶,压压惊。”老王头笑眯眯地说,“这杯子跟了我二十年,现在传给你了。”
季秋水接过杯子,手指触到杯壁的瞬间,仿佛摸到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挤出一个笑容:“谢谢王老师。”
老王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嘿嘿一笑:“嫌脏?这茶垢可是好东西,养出来的。喝多了,公文格式自然就记住了。”
季秋水没敢反驳,只是默默地把杯子放在桌上,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偷偷洗一洗。
季秋水的工位上,除了那本厚重的《党政机关公文格式》,还有一摞摞的文件样本。她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条款像是一道道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
“标题用二号小标宋体,正文用三号仿宋,行距固定值28磅……”她小声念叨着,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生怕按错一个键。
隔壁综合科的小赵探过头来,瞥了一眼她的屏幕,嘴角微微上扬:“季姐,你这格式不对啊,标题应该居中,你怎么左对齐了?”
季秋水一愣,赶紧调整。小赵又补了一句:“还有,页码要用四号宋体,阿拉伯数字,底端居中。”
季秋水手忙脚乱地修改,额头上的汗珠悄悄滑落。
老王头不知何时又晃了过来,看了一眼她的屏幕,摇摇头:“丫头,别听小赵的,她那是去年的标准,今年改了。”
小赵撇撇嘴:“王老师,您这就不对了,我可是按最新文件来的。”
老王头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季秋水:“喏,这是上周刚发的修订版,你自己看。”
季秋水接过纸,上面果然写着“标题左对齐,页码用times New Roman”。
小赵脸色一僵,悻悻地缩回了头。
老王头得意地笑了笑,拍了拍季秋水的肩膀:“丫头,记住,县委办的规矩,一天一个样,你得学会‘见风使舵’。”
中午休息时,季秋水终于忍不住,偷偷溜到洗手间,想把杯子洗干净。她挤了一大坨洗手液,用力搓着杯壁,茶垢却像是长在了杯子上,纹丝不动。
“别费劲了,洗不掉的。”身后突然传来老王头的声音,吓得她手一抖,杯子差点掉在地上。
老王头倚在门框上,笑眯眯地看着她:“这茶垢啊,就像县委办的规矩,看着脏,其实是个保护层。你把它洗了,杯子就‘生’了,喝水都没味儿。”
季秋水半信半疑:“真的?”
老王头点点头:“当年我刚来的时候,也嫌它脏,洗了三次。结果第二天,主任就让我重写了三份文件,说我‘格式不对’。后来我才明白,这茶垢是个‘护身符’,留着它,领导看了顺眼。”
季秋水将信将疑,但还是把杯子放回了桌上。
下午,张主任突然召集文档科开会,宣布了一项新任务:全县防汛工作会议的纪要,必须在两小时内完成,并且要“格式完美”。
“小季,你来负责。”张主任的目光落在季秋水身上,“这是你第一次独立完成正式文件,别让我失望。”
季秋水心里一紧,但表面上还是镇定地点了点头。
回到工位,她深吸一口气,翻开《党政机关公文格式》,对照着老王头给她的修订版,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标题左对齐,页码用times New Roman,行距28磅……她反复检查了三遍,确认无误后,才把文件发给了张主任。
十分钟后,张主任的怒吼从里间办公室传来:“季秋水!你这格式怎么回事?!标题怎么左对齐了?页码怎么用英文了?!”
季秋水懵了,赶紧看向老王头。老王头却一脸无辜地耸耸肩:“哎呀,我给你的那张纸……好像是去年的。”
季秋水:“……”
小赵在一旁捂嘴偷笑,眼神里写满了“看吧,我就说”。
季秋水硬着头皮走进张主任的办公室,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张主任脸色铁青,把文件摔在桌上:“你知道这份文件有多重要吗?格式错了,整个会议的精神就传达不到位!”
季秋水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突然,张主任的目光落在了她桌上的茶杯上。那杯茶垢斑驳的杯子,在阳光下泛着一层奇异的光泽。
张主任的眼神微微一动,语气突然缓和了下来:“这杯子……是老王的?”
季秋水点点头。
张主任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算了,你回去重做吧。记住,标题居中,页码用宋体。”
季秋水如蒙大赦,赶紧退出办公室。
回到工位,老王头凑过来,压低声音:“怎么样?茶垢救了你一命吧?”
季秋水哭笑不得:“王老师,您这是坑我啊!”
老王头嘿嘿一笑:“这叫‘职场生存术’,让你长记性。”
晚上加班时,季秋水终于完成了文件的修改。她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盯着那个茶垢茶杯发呆。
老王头递给她一杯热茶:“喝吧,这次是真的‘压惊’。”
季秋水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奇怪的是,茶水的味道竟然格外醇厚,带着一丝岁月的沉淀感。
“王老师,您说……这茶垢到底有什么用?”她忍不住问道。
老王头眯起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这茶垢啊,就像县委办的规矩,看着脏,其实是个‘保护色’。你把它洗了,就显得太‘生’,太‘愣’,领导看了不顺眼。留着它,反而让人觉得你‘懂行’。”
季秋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王头又补了一句:“不过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时候,你得学会在‘格式’和‘茶垢’之间找到平衡。”
第二天,季秋水早早到了办公室,把茶杯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但故意留了一小块茶垢没洗掉。
老王头看到后,哈哈大笑:“丫头,你悟了!”
季秋水也笑了:“王老师,这叫‘选择性保留’。”
从那天起,季秋水再也没为公文格式发过愁。她学会了在“规矩”和“变通”之间游走,就像那个茶杯一样,既保留了“茶垢”的保护色,又让自己不至于被“脏”得喘不过气。
而综合科的小赵,再也没敢在格式上挑她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