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韵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的小鑫……我儿有出息……老天爷开眼了……”
她反复念叨着,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眼泪和鼻涕。
“好了好了,妈!别哭了!是好事!”,林芳带着哭腔又带着笑音劝慰母亲,随即转过头,泪眼汪汪却亮晶晶地看向林鑫
“二哥!我就知道你是最厉害的!这下好了,爸妈不用再愁了!”
林镇东抬起手,缓缓地拍了两下林鑫的肩膀:“老二……你……好!好……”
那眼睛里闪烁的微光,是对儿子清白的彻底信任,以及欣慰。
他想起刚才儿子被打断的话头,声音放柔了些,却还带着点余悸未消的紧绷:“刚刚,你说你妹报志愿的事,还没说完?”
林芳立刻挺直腰板,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却弯得像月牙儿,抢着说道:
“爸!妈!都赖我!害你们着急!还有二哥他啊,就会瞎猜!”
她不好意思地刮了林鑫一眼,带着点女孩儿的娇嗔。
“才不是报什么普通师范!二哥那天在学校,一个劲儿唠叨,让我别委屈自己,说咱家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要我眼光放长远点。
后来我分析了一下,也参考了老师的意见。老师她替我打听清楚了,我有一定机会冲击清北!
就算万一差一点点,之后志愿我也报的是复大、华科!最后一个志愿,就是老哥你读的天越大学,都是响当当的985!211!
我自己的分数,估摸着清北线有点悬,但咬咬牙,华科那边,绝对够得上!肯定能去!最不济的有天越不是?”
清北?985?211?这些只在广播喇叭里偶尔听到、如同云端仙宫般的名字,从女儿嘴里清晰地蹦出来,砸进林镇东和叶韵耳中。
夫妇俩瞬间愣住了,脑子嗡嗡作响。叶韵忘了哭,连声问:“真的?芳芳?你真能上这么好的学校?”
声音尖得像打鸣的鸡。
林芳用力点头,小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笃定和骄傲:“真的!妈!我敢打包票!卷子对完好几遍了!”
叶韵“哎哟”一声,捂住了心口,脸上悲喜交加,眼泪再次汹涌澎湃:“我的老天爷啊……”这次是甜的。
林镇东那张布满风霜的脸,此刻笑容满面。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桌角落的旱烟袋,仿佛需要点实在东西来稳住这巨大的欢喜。
“这就对了!”
林鑫看着妹妹那扬眉吐气的模样,看着父母脸上那发自内心的激动,也由衷地笑了出来,心底那点因为被父亲误解而产生的阴霾彻底散了。
刚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宽慰父母,也聊聊妹妹以后怎么发展。
咚!咚!咚!
噗噗噗噗!噗噗——!
一阵极其刺耳、混合着劣质引擎轰鸣和粗暴喇叭声的噪音传来。
那喇叭按得又急又响。
林镇东拿着旱烟袋的手停在半空,眉头习惯性地锁了起来。
谁家摩托?找他的?
“谁啊?这么晚了还开摩托来……”,叶韵有些不耐烦。
“我去看看。”林镇东放下烟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腰背挺直了些许,作为一家之主。
土坯房的门板被吱呀一声拉开。
院门口的月光下,一个身影跨坐在一辆半新的嘉陵125摩托车上,车头灯还刺眼地亮着,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光带,扬起的灰尘在光束中飞舞。
车把手上,挂满了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和网兜,隐约可见里面是捆好的蔬菜、装着瓶瓶罐罐的袋子,甚至还有一个装着活物、时不时扑腾两下的蛇皮袋边角露在外面。
“镇东!在家啊!是我!镇利!”
一个高亢、带着典型乡村干部腔调、刻意显得熟络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林镇利一脚支地,一手还摁在车喇叭上,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冲林镇东使劲挥舞。
他五十出头,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崭新蓝灰色“的确凉”短袖衬衫,皮带把微凸的肚子勒得有点紧,一张堆满笑容的脸上,眼珠子却骨碌碌地往敞开的堂屋门里瞟。
林镇东微怔:“是支书啊?这么晚了……来,进来坐。”
村支书来了,没道理不招呼。
堂屋里。
林鑫看到是林镇利,他低声对母亲和妹妹丢下一句:“爸,妈,我坐车累了,我去歇会儿。”
他甚至没有朝门口那个正费劲把大大小小礼品从摩托车上卸下来的身影多看一眼。
“小鑫!”
林镇东看了一下林鑫,他这儿子,从小极有主见,也极有分寸。这种态度……前所未见。
林鑫没有丝毫停留。
前世的教训,刺得他心口生疼。这位精明的七叔,同时兼任村支书的林镇利,从来奉行“无事不登三宝殿”,更坚持“无利不起早”。
前世自己升迁的消息刚一传出,这人就仿佛闻见血腥味的苍蝇一样扑了上来,打着同宗同族、关心晚辈的旗号。
今天说村里修桥要协调指标,明天暗示想承包镇上的砂石厂,没完没了地“借势”,最终捅下篓子,沾了自己一身腥臊。
最后还是自己出面擦屁股!
如今重生归来,虽轨迹略有不同,但这林胜利精准嗅着自己职务变动的气息、掐着点、带着“厚礼”找上门来的姿态,简直是历史拙劣的重演!
这次,他连一个字的废话都不想听。
门外的林镇利没听到想象中的热情招呼,但他不愧是混迹村政多年的老油条,一边手脚麻利地把大包小包往门槛里提溜,一边拔高调门热情说道:
“哈哈!打扰老哥歇息了吧?哎呀,怪我怪我!这不听说我家大侄子出息了,高升了!
在我们老林家地界上出了这么个大人物,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啊!
我这个当支书的叔叔,于公于私,都得赶紧来道贺不是?”
他一步跨进堂厅,但林鑫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林镇利眼里闪过一丝极深的失望和难以察觉的不满,但转瞬即逝,说道:
“看看,给大侄子带了点地头刚摘的新鲜菜,老母鸡今早才下的蛋,还有特意托人从镇上供销社买的好烟好酒!
一点土产,别嫌弃!镇东哥!韵嫂子!快找地方放放!大侄子人呢?真睡了?哎,年轻人就是觉多!没关系,让他好好歇着!明早说也一样!
我们老哥俩正好唠唠嗑!顺带啊,也有点村里工作上的难题,得向大侄子这见多识广的大人才好好‘请教请教’!”
他把“请教”二字咬得格外清晰,满是期待地看着林镇东,手里提溜着的“厚礼”微微晃动,分量十足。
林镇东看着堆满地面的东西,又听着林胜利那话里话外隐含的交待,再想想儿子刚才决绝回屋的背影,似乎都明白了!
那盏顶多十五瓦的昏黄灯泡下,照着堆在墙角的那一大堆东西:
“这!支书!太见外了!使不得!使不得!”
叶韵一个劲儿地推拒,想去拎起来塞回他手里,又怕碰脏了。
“见什么外!这是喜事!是应该的!咱老林家多少年没出过大干部了!”
林镇利不由分说地把东西往墙根更深处推了推。
然后擦了擦嘴,脸上挤出更恳切的笑容,转向林镇东。
“镇东哥,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侄子啊,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真是有出息!
年纪轻轻就挑大梁了!前途无量!这以后光宗耀祖的日子长着呢!我这当叔的,脸上都有光!”
林镇利一番恭维说得唾沫横飞,看林镇东只是闷着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不接话茬,眼睛里的仅存的一丝热切也暗了下来。
“镇东哥,不瞒你说……本来不该今晚来打扰。实在是村里有件事,火烧眉毛了!
我这村支书当得憋屈啊……没脸见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