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平北城。
当林羽一行四人,风尘仆仆地站在平北城高大巍峨的城门下时,饶是见多识广的陆双双和洪凌凌,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雄伟了!
城墙高逾十丈,皆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上面站满了披坚执锐,精神抖擞的士兵。
城门宽阔,足以容纳四辆马车并行。
而城门内外,是川流不息的人潮。
有推着独轮车,满载货物的农夫;有身穿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的富商;还有背着书箱,意气风发的学子。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在乱世中,几乎已经绝迹的东西。
安稳。
还有希望。
“干娘……”
祝十六仰着小脸,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整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
这里,和他想象中,任何一座被战火波及的城池,都不一样。
没有流离失所的流民,没有面黄肌瘦的乞丐,更没有随处可见的兵痞和恶霸。
街道宽阔得不像话,地面全用青石板铺就,干净整洁,连一点垃圾都看不到。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酒楼、茶馆、布庄、当铺……鳞次栉比,应有尽有。
伙计们热情的吆喝声,小贩清脆的叫卖声,孩童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
盛世画卷。
眼前的景象,与他们一路行来所见的饿殍遍地、十室九空,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祝十六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脸上带着慈祥的笑。
他看到几个孩童,在街边欢快地踢着毽子。
他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妻,手牵着手,在布庄里挑选着布料。
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又是如此的美好。
他忍不住攥紧了小拳头,转过头,用一种带着崇拜和激动的语气,对林羽低声说道:“干娘!”
“这个燕王……他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真龙天子?”
“你看这里的百姓,他们都过得这么好!”
“他……是不是就是值得辅佐的主公?”
这个问题,他问得无比认真。
在他小小的世界观里,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就是好人,就是明主。
而眼前的燕王,显然已经做到了。
林羽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她只是微微一笑,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是不是,不能只用嘴说。”
“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听。”
四人寻了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的客栈住下。
客栈名为“悦来”,诸天万界第一客栈,生意好得惊人,大堂里几乎座无虚席。
林羽四人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张空桌。
店小二麻利地送上茶水和菜单,态度热情周到,丝毫没有因为他们一行人穿着朴素的道袍而有半分怠慢。
就在他们点菜用餐时。
旁边一桌,几个衣着华贵,看起来像是外地来的商贾,正在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他们的声音虽小,但又如何能瞒过林羽等人的耳朵。
“唉……这平北城,表面上看着是繁华似锦,可谁知道咱们这些人的苦楚。”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商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满是愁苦。
“李兄,慎言!慎言啊!”他对面一个身材微胖的商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怕什么!”那李姓商人似乎是喝了点酒,胆子也大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懑。
“咱们的家,咱们的根,都在汝南!现在倒好,燕王一道命令,就让我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全都搬到这平北城来!”
“美其名曰,‘集中保护’!我看是‘集中看管’才对!”
另一个商人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何止是看管。”
“为了搬来这里,我祖上传下来的三百亩良田,还有城里的几间铺子,都被逼着贱卖了。那价格,连市价的三成都不到!”
“可不卖又有什么办法?人家官府就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人必须到平北城报道,否则,就按通敌罪论处!”
“这些田产和铺子,最后还不是都落到了那个什么‘官产司’的手里!”
“官产司……”李姓商人冷笑一声,“那就是燕王自己的钱袋子!咱们这些外地富户的血,都被他吸干了,拿去养他的兵,给他打造那些精良的铠甲兵器!”
“所以啊,他的军队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那都是用咱们的家产堆出来的!”
“嘘……小点声!你想死吗?!”
几个商人的抱怨声,渐渐低了下去。
他们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匆匆结了账,便起身离开了。
林羽这一桌,却陷入了一片死寂。
陆双双和洪凌凌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祝十六,更是低着头,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言不发。
那副繁华盛世的画卷,仿佛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林羽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吃着饭,等着祝十六自己消化这一切。
过了许久。
祝十六才缓缓抬起头。
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
林羽放下筷子,看着他,轻声问道:“十六,听完了这些,你对燕王的做法,有什么看法?”
祝十六的嘴唇动了动。
他沉默了良久,似乎在脑海中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连自己都不太确定的语气,缓缓说道:“干娘……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强迫那些富户搬家,低价收购他们的家产,手段确实……不光彩。”
“可是……”
他的话锋一转,小小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可是,如果牺牲少数这些富户的利益,能换来这乱世尽早终结,能让更多像咱们杏花村的那些普通百姓那样,都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那对天下的百姓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这个答案,让陆双双和洪凌凌都愣住了。
这番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八岁孩童该有的思辨。
林羽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她没有评价祝十六的答案,而是转头看向了另外两个徒弟。
“你们呢?”
陆双双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快人快语地说道:“我觉得燕王做得对!乱世当用重典!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现在让他们出点血,协助王师平定天下,有什么不对?”
她的想法,简单而又直接。
洪凌凌却是愁眉苦脸,左右为难。
“可是……师父,那些商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坏人啊。他们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就这么被夺走了,也很可怜的……”
她的善良,让她无法认同这种简单粗暴的掠夺。
三种不同的看法,代表了三种不同的道。
祝十六的王霸之道。
陆双双的侠义之道。
洪凌凌的慈悲之道。
林羽没有说谁对谁错。
她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客栈的墙壁,望向了城中心,那座气势恢宏的燕王府的方向。
在她的眼中,整个平北城的气运,汇聚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赤色蛟龙,盘踞在王府上空,气焰滔天。
这条蛟龙,比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诸侯的气运,都要强盛数倍不止。
隐隐之间,已经有了化龙之相。
然而。
在那强盛的赤色气运之下,在那蛟龙的腹部,却缠绕着一股无法化解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黑灰色的晦气。
那晦气,源自于无数被强取豪夺的怨念,源自于无数被牺牲者的不甘。
它虽然暂时被强大的王霸之气压制着,却在一点一点地,腐蚀着这条蛟龙的根基。
祝十六看着干娘的侧脸,看着她那深邃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心中,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判断,又一次动摇了。
他知道,干娘一定看到了什么他看不到的东西。
林羽收回目光,看向了依旧满脸迷茫的祝十六。
她决定,在这平北城,长住下来。
她对着祝十六,平静地说道:“既然看不清,我们就住下来。”
“好好看看,这到底是一条会扰乱世间的孽蛟,还是一条会建立新朝的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