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羽那双冰冷的青色鸟瞳,终于落在了那个早已瘫软如泥,屎尿齐流的人渣身上。
“不……不要……求求你,放过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周生彻底崩溃了,他涕泪横流,对着林羽拼命地磕头,额头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撞得鲜血淋漓,却丝毫不敢停下。
他不知道眼前这只神鸟究竟是什么来路,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林羽没有理会他的哀嚎。
对这种人的怜悯,就是对善良最大的亵渎。
她缓缓抬起右翼,一缕精纯无比,凡人肉眼不可见的香火愿力,在她青色的翼尖悄然凝聚。这股本该是庇佑信徒,神圣祥和的力量,在这一刻,却在林羽的操控下,迅速转化,染上了一层代表着“业报”与“衰败”的死灰色。
那不再是赐福,而是收回。
收回他本不该拥有的,那份因为欺骗与背叛而窃取来的福运。
“周生,准备好,迎接你的报应了吗?”
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审判,在周生的神魂中响起。
他惊恐地抬起头,只看到一道他无法理解的灰色丝线,从那神鸟的翼尖电射而出,无声无息地,瞬间没入了自己的眉心。
没有疼痛,没有伤害。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周生却感觉,自己身体里某种重要的东西,仿佛被硬生生地抽走了。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空虚与寒冷,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做完这一切,林羽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她转过身,对着那张依旧悬浮在半空,鬼脸上充满了快意与期待的人皮,轻轻点了点头。
随即,她的身影化作一道青光,从破碎的窗棂处冲天而起,瞬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房间里,只剩下瘫软在地的周生,和那张在鬼绿色烛火下,静静等待着好戏开场的,画皮。
……
厄运,从第二天清晨开始,便如约而至。
“走水啦!走水啦!周家绸缎庄走水啦!”
凄厉的叫喊声,划破了涿州城宁静的清晨。
一夜未眠,精神恍惚的周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惊得从地上猛地弹了起来。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府门,只见城东的方向,一股浓烈的黑烟直冲天际,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不祥的灰色。
那里,正是他家经营得最大,也是最赚钱的一家产业——锦绣绸缎庄。
当周生疯了一般赶到现场时,整个绸缎庄早已化作一片火海。熊熊烈火,将那些平日里价值千金的绫罗绸缎,烧成了最廉价的灰烬。无数百姓和官差提着水桶,却也只能望火兴叹。
周生呆呆地站在人群外,看着那冲天的火光,整个人如遭雷击。
完了。
他家一半的家产,都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就在绸缎庄失火的当天下午,一个更加劲爆的消息,不知被谁,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传遍了整个涿州城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周家那个周生,根本就是个始乱终弃的伪君子!”
“何止啊!听说他当年赶考路上,骗了一个农家姑娘的身子,还让人家怀了孕!”
“那姑娘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他非但不认,还把人给逼得投江自尽了!一尸两命啊!造孽哦!”
“怪不得他家新纳的那个美妾,天天半夜哭呢!原来是那个冤死的姑娘,化作厉鬼,画皮为妾,回来索命了!”
流言蜚语,如同长了翅膀的蝗虫,一夜之间,飞入了涿州城的千家万户。
周生从一个人人称羡,家有贤妻美妾的读书人,瞬间变成了一个品行败坏,逼死人命,引鬼入室的过街老鼠。
他的妻子,那位陈姓富户的千金,在得知真相的当天,便哭着跑回了娘家。第二天,一纸措辞决绝的和离书,就由陈家的管家,冷冰冰地送到了周生的面前。
“我家小姐说了,与你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周生拿着那封和离书,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最后的靠山,倒了。
紧接着,报复接踵而至。
在涿州颇有势力的陈家,发动了所有的关系,开始在生意上,对周家进行全面的,毁灭性的打压。
周家剩下的几家米铺、当铺、杂货店,在三天之内,接连因为各种“意外”而倒闭破产。供货商断了货源,掌柜伙计卷款跑路,地痞流氓天天上门骚扰……
不过短短数日,周家便已是债台高筑,濒临破产。
屋漏偏逢连夜雨。
县令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此事,勃然大怒,当堂拍案,直斥周生“品行败坏,德不配位,有辱斯文”,随即一纸文书,直接上报府衙,革除了他那引以为傲的秀才功名。
当衙役将那张盖着官府大印的文书,贴在他家朱红大门上的那一刻,周生彻底垮了。
他失去了功名,没了岳家的帮衬,家财散尽,名声扫地。
他从云端,重重地,摔进了最肮,最臭的泥潭里。
半个月后,那座曾经气派非凡的周府宅邸,被愤怒的债主们强行收走。周生和他那年迈的父母,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从自己的家里,狼狈不堪地赶了出来。
他试图去求那些往日里称兄道弟的亲戚朋友,可如今,所有人都对他避如蛇蝎,连门都不让他进。
“滚!你这丧门星!别把晦气带到我们家来!”
“周生?不认识!我们家不认识这种人!”
无情的驱赶,鄙夷的唾骂,成了他这些天听到最多的话。
最终,在花光了身上最后一块铜板后,这位曾经养尊处优,连碗都未曾洗过的周大官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放下了他那可笑的,早已一文不值的尊严。
他换上了一身破烂的乞丐服,蓬头垢面,缩在城墙的角落里,向着过往的行人,伸出了颤抖的手。
他,沦为了一个真正的乞丐。
而这一切,都被一双眼睛,静静地看在眼里。
那张画皮,始终如一道鬼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她看着他从惊慌失措,到愤怒不甘,再到绝望麻木的全过程。
她看到他被昔日的邻居吐口水,被顽童扔石子,被富家子弟的家丁当成狗一样肆意打骂。
她看到他为了一个发霉的馒头,和另一群乞丐打得头破血流。
她看到他在寒冷的冬夜里,蜷缩在破庙的角落,冻得瑟瑟发抖,口中无意识地呼喊着早已离他而去的妻子的名字。
每当看到他痛苦一分,春娘心中那股滔天的怨气,便会消散一分。
那是一种比亲手杀了他,更加酣畅淋漓的快意。
这一日,天降大雪。
饥寒交迫的周生,已经两天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了。他饿得眼冒金星,四肢无力,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死在这冰冷的街头。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肉香。
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后巷,一个伙计将一桶泔水倒了出来。几条同样饥饿的野狗,立刻疯抢着冲了上去。
周生那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了一丝光亮。
他忘记了尊严,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读书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
他嘶吼着,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一条正在啃食一块骨头的野狗狠狠推开。
“滚开!这是我的!”
他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抓起那块沾满了泥水和污垢的骨头,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啃食起来。
野狗被抢了食物,对着他发出了愤怒的咆哮,龇着牙,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
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一幕,无不露出了鄙夷和厌恶的表情,纷纷绕道而行。
“啧啧,这不是周家那个败家子吗?居然跟狗抢食,真是活该!”
“自作自受啊!”
刺耳的议论声,传入周生的耳中,却已经无法再让他感到任何羞耻。他只是死死地护住怀里的骨头,眼中充满了野兽般的凶光。
街角的阴影里。
那张静静悬浮着的画皮,看着眼前这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凄惨百倍的景象,那张狰狞的鬼脸之上,所有的怨毒,所有的疯狂,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地消融了。
够了。
真的够了。
他已经得到了比死,痛苦千百倍的报应。
自己的仇,报了。
那股支撑着她,让她化为厉鬼,盘桓人间的滔天执念,在亲眼目睹了仇人最凄惨的下场之后,终于,彻底地,烟消云散。
嗤——
一声轻响。
那张耗尽了所有怨气,完美无瑕的人皮,在无人的街角,仿佛被风化了千年的沙雕,骤然间化作了漫天的飞灰,飘散在了寒风之中。
一道半透明的,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魂魄,从飞灰中缓缓浮现。
正是春娘最初的模样。
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任何怨毒与痛苦,只剩下一片如释重负的平静与淡然。
她遥遥地,朝着城外那片林羽曾经停留过的山林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腰一拜。
这一拜,是感谢。
感谢那只神鸟,没有让她背负杀业,而是用另一种方式,让她亲眼见证了恶有恶报。
直起身,春娘的魂体,变得更加透明。
她知道,自己的尘缘已了,该去自己该去的地方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坦然接受魂飞魄散,或是地府审判的结局时。
两道身穿黑色官服,手持冰冷锁链,面无表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一左一右,出现在了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