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雪下得绵密,库房的窗棂上结了层薄冰,映着外面光秃秃的酸枣树枝,像幅泼墨的残画。苏凝正用布擦拭铁柜上的铜锁,锁孔里忽然掉出点东西,落在青砖地上发出轻响——是半粒没嚼碎的杏仁。
“这是……”张秀女捡起来凑到鼻尖闻,脸色骤变,“和李秀女血里的味道一样!”
苏凝的心沉了沉。这杏仁定是昨夜窥探的人留下的,不是警告,是试探。她们想知道,这两个刚从漩涡里爬出来的小丫头,到底有没有胆子认出鹤顶红的味道。
“装作没看见。”苏凝将杏仁扫进炭盆,火星子“噼啪”爆开,“我们越害怕,盯着的眼睛就越多。”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脚步声,刘嬷嬷的声音裹着风雪飘进来:“丫头们,娘娘赏了腊八粥,趁热喝。”
她提着食盒进来时,棉鞋上沾着的雪化成水,在地上洇出串脚印,鞋跟处嵌着块碎玉——是景仁宫地砖上的琉璃瓦碎片,看来她刚从淑妃宫里回来。
“快尝尝,是御膳房新熬的,放了桂圆和莲子。”刘嬷嬷打开食盒,热气裹着甜香漫开来,碗沿还烫着“景”字款,是淑妃宫里的专用餐具。
张秀女拿起勺子就要喝,被苏凝用眼神制止。苏凝舀起一勺,却先递到刘嬷嬷面前:“嬷嬷辛苦,您先尝。”
刘嬷嬷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接过碗时,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掐了下,力道不轻不重,像是在打什么暗号。“你们呀,就是太拘谨。”她喝了口粥,嘴角沾着点枣泥,“娘娘说了,你们既入了景仁宫的门,就是自己人,不用这么见外。”
苏凝这才放心让张秀女喝,自己却没动。粥里的桂圆泛着油光,是用蜜饯泡过的,甜得有些发腻,掩住了一股极淡的药味——是“牵机引”,少量能让人四肢发软,多了便会七窍流血,比鹤顶红更隐蔽。
“嬷嬷,”苏凝放下勺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奴婢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李姐姐站在湖边,说她冷……”
刘嬷嬷舀粥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梦都是反的,别往心里去。她那是福薄,没这命伺候娘娘。”
“可她枕头下的银簪……”苏凝故意拖长了音,看着刘嬷嬷的眼睛,“奴婢总觉得那簪子眼熟,像是……像是去年淑妃娘娘赏给坤宁宫的款式?”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刘嬷嬷的脸色瞬间变了,握着碗的手指关节泛白。过了半晌,她才缓缓道:“你看错了。那不过是街头小贩的仿品,娘娘的东西,哪会流落到掖庭宫?”
苏凝低下头,嘴角勾起抹不易察觉的笑。她猜对了,那银簪果然是淑妃赏的,而且和坤宁宫有关。李秀女的身份远比她们想的复杂,她不仅是淑妃的人,还可能在皇后宫里安插过眼线。
刘嬷嬷喝完粥,起身要走,却在门口停住:“对了,后天是贤妃的生辰,宫里要办宴席,缺人手整理锦缎,你们去帮忙吧。”
苏凝的心猛地一跳。贤妃的生辰宴,皇后和淑妃都会到场,这时候让她们去整理锦缎,分明是故意把她们推到风口浪尖。“奴婢们笨手笨脚的,怕是做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刘嬷嬷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深意,“就当去见见世面。记住,少说话,多看,尤其是看贤妃宫里的人,怎么伺候主子的。”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让她们去刺探贤妃宫的动静。苏凝低下头应着,心里却清楚,这又是一场试探。淑妃想看看,她们有没有胆子在贤妃的地盘上做事,有没有能力带回有用的消息。
刘嬷嬷走后,张秀女吓得哭起来:“这分明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贤妃宫里的人恨死我们了,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苏凝走到铁柜前,指尖抚过冰冷的锁身。锁孔里还残留着杏仁的味道,像是在嘲笑她们的处境。“不去才是火坑。”她打开铁柜,最底层的隔板后藏着本账册,上面记着贤妃宫里的采买记录,“你看这个。”
账册上记着“青禾每月买麝香三钱”,字迹是太医院的笔迹。麝香是孕妇禁忌,贤妃入宫多年无所出,青禾买这个做什么?而且买了整整三年,从未间断。
“难道……贤妃怀过孕?”张秀女捂住嘴,眼里满是震惊。
“不仅怀过,”苏凝的眼神锐利起来,“还可能是被人害了,而青禾知道是谁干的,所以才被灭口。”她忽然明白刘嬷嬷的用意,让她们去贤妃宫,不是刺探,是让她们亲眼看看,那场“恶疾”背后,到底藏着多少肮脏事。
夜里,苏凝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总觉得铁柜那边有动静。她悄悄起身,借着月光一看,只见铁柜的锁开了道缝,里面的账册被人翻动过,最上面的那本换成了“坤宁宫用度”——是皇后宫里的记录!
谁动了铁柜?是刘嬷嬷,还是那个暗中窥探的人?
她翻开账册,里面记着“腊月初三,赏掖庭宫刘嬷嬷人参五支”,墨迹和刘嬷嬷给她们的参汤一模一样。看来刘嬷嬷的人参确实是皇后赏的,她不仅是淑妃的心腹,还和皇后有往来!
苏凝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宫里的关系,远比她想的复杂。刘嬷嬷脚踩两条船,淑妃不可能不知道,却纵容她这样做,分明是想借她的手,同时探听皇后和贤妃的动静。
而她们,就是淑妃放在棋盘上的卒子,既要替她盯着刘嬷嬷,又要替她刺探贤妃,甚至可能在必要时,被推出去当替罪羊,用来迷惑皇后。
“姐姐,你睡了吗?”张秀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总觉得……我们像被人攥在手里的风筝,线什么时候断,全看人家的心意。”
苏凝将账册放回铁柜,锁好。月光透过窗缝照在她脸上,映出眼底的决绝。“风筝也能挣断线。”她轻声道,“只要风够大,心够狠。”
她知道,去贤妃宫的宴席,就是那场风。能不能借风起飞,就看她们能不能抓住青禾的死因,抓住皇后和淑妃的把柄,抓住那根牵着她们命运的线。
天亮时,雪停了。苏凝对着铜镜整理衣襟,特意在鬓角插了朵白梅——是库房外的野梅,花瓣上还沾着雪,既显得素净,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倔强。
这宫里的路,从来都不是走出来的,是拼出来的。而她,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