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雁跪在浣衣局的青石板上,皂角水顺着指缝淌进砖缝,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管事嬷嬷的戒尺悬在头顶,带着松木的冷香,却比寒冬的冰棱更让人发颤。
“沈若雁,你可知错?” 嬷嬷的声音像淬了冰,“御花园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一个浣衣局的宫女闲逛?若不是李总管派人来传话,说万岁爷瞧着你还算安分,你现在早就该去慎刑司领板子了!”
戒尺终究没落下来。沈若雁额头抵着地面,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她知道,是昨日万岁爷那句 “仔细看着,别让她受委屈” 起了作用。可这份突如其来的 “恩宠”,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夜里总睁着眼睛到天明。
“起来吧。” 嬷嬷收回戒尺,语气缓和了些,却仍带着审视,“既然万岁爷记挂着,你往后行事更要谨慎。今日起,你不用再做浆洗的活计,去绣房帮忙吧 —— 丽嫔娘娘的帕子还差几针,你去盯着,别出了差错。”
沈若雁叩首谢恩,起身时膝盖已麻得站不稳。绣房的差事,比浣衣局体面得多,可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嬷嬷的权宜之计。没有明确的旨意,她终究还是那个随时可能被碾死的宫女。
穿过回廊往绣房去时,檐角的铜铃又响了。沈若雁抬头,看见几只灰鸽从御花园的方向飞过来,翅膀扫过朱红的宫墙,留下浅淡的影子。她忽然想起昨日万岁爷站在牡丹台前的背影,那样挺拔,又那样孤高。
“知进退” 三个字,在舌尖转了转,生出新的意味。昨日的 “失足” 是险招,侥幸得见天颜,可若想让这份 “记挂” 多留几日,总得再添些火候。
绣房里飘着丝线的甜香,十几个宫女正围着绷架忙碌。丽嫔的素色绫罗帕子摊在中央,上面绣着半开的白玉兰,针脚细密得像天生的纹路。沈若雁走过去时,掌事的刘姑姑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带着几分探究:“听说你昨日在御花园冲撞了圣驾?”
“是罪婢失仪。” 沈若雁垂手立在一旁,声音温顺。
刘姑姑放下绣花针,拈起帕子对着光看:“丽嫔娘娘最喜玉兰,说这花‘素而不寒,洁而不傲’。你既来了,就把这帕子的收尾活计做了吧 —— 针脚要匀,丝线要用月白,别用错了色。”
沈若雁接过帕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绫罗,忽然心念一动。她低头看着那半开的玉兰,花瓣边缘的丝线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昨夜她在油灯下重读的《道德经》。
“姑姑,” 她轻声问,“这帕子何时要送?”
“午时前得送到丽嫔宫里。” 刘姑姑翻着线笸箩,“万岁爷今儿歇晌,丽嫔娘娘要去伴驾,这帕子是准备着给万岁爷擦汗的。”
沈若雁的心跳漏了一拍。午时,御花园,丽嫔伴驾 —— 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她坐到绷架前,取过月白的丝线,指尖穿针时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寻常宫女绣玉兰,总爱把花瓣绣得饱满,可沈若雁却在最外层的花瓣边缘,用浅灰的丝线勾了几缕细痕,像被风拂过的褶皱。刘姑姑走过来瞧了瞧,皱眉道:“这痕迹是什么意思?丽嫔娘娘要的是无瑕玉兰。”
“姑姑您看,” 沈若雁指着帕子,声音轻得像叹息,“玉兰虽洁,可风吹过总会动的。留几缕痕,才像真的。”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就像人,太要‘无瑕’,反倒显得刻意了。”
刘姑姑愣了愣,再看那帕子时,眼神变了变。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忙别的活计了。沈若雁低下头,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要的,就是这份 “不刻意”。
绣完最后一针时,日头已爬到窗棂中央。沈若雁把帕子叠得方方正正,用青竹纸包好,指尖触到纸页的粗糙,忽然想起袖袋里那本被万岁爷取走的旧书。她抬头对刘姑姑说:“姑姑,绣房的笔墨用完了,我去趟内务府取些,顺便把帕子给丽嫔娘娘送去吧?”
刘姑姑看了看日头,点头道:“快去快回,别误了时辰。”
沈若雁抱着帕子走出绣房,脚步轻快了些。她没往内务府走,反倒绕了条近路,往御花园的方向去。路过钟粹宫的墙角时,看见几株白茉莉开得正盛,细碎的花瓣沾着晨露,香得清冽。她停下脚步,摘了一朵最饱满的,别在鬓角 —— 不是为了招摇,只是这香气淡,不会抢了丽嫔帕子的风头,却又能在近处时,让人心头一动。
走到御花园的月亮门时,她遇见了春桃。小宫女提着食盒,看见沈若雁鬓边的茉莉,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敢……”
“嘘。” 沈若雁拉住她,从袖袋里摸出块糖糕塞过去,“帮我个忙,去丽嫔宫说一声,就说绣房的帕子由我送来,让她们不必派人来取了。”
春桃捏着糖糕,看着她眼里的光,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你当心些。”
沈若雁望着春桃跑远的背影,深吸了口气。风从月亮门里灌进来,吹得鬓边茉莉轻轻晃动,香气漫到鼻尖,竟让她镇定了许多。她知道,这一次不能再用 “失足” 的戏码,得更自然些,像一阵恰好吹过的风。
沿着玉石路往暖阁走,远远看见李德全正站在廊下吩咐小太监:“万岁爷刚歇下,丽嫔娘娘在里头陪着,你们都警醒些,别弄出动静。”
沈若雁放慢脚步,走到离暖阁不远的假山后站定。她没立刻上前,只是抱着帕子,像在等什么。日头渐渐移到头顶,暖阁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明黄的帐子,和隐约的笑语声。
“听说丽嫔娘娘的琵琶弹得极好,” 有小太监在远处闲聊,“昨儿个在牡丹台,一曲《平沙落雁》,听得万岁爷都点头了。”
“可不是嘛,” 另一个接话,“不过万岁爷好像更爱清静,刚才还说‘这御花园的花太闹,不如素净些好’。”
沈若雁的心轻轻一跳。素净些好。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茉莉,青灰色的宫装在浓绿的藤蔓里,果然不显眼。怀里的帕子透着丝滑的凉意,她知道,该过去了。
走到暖阁外,沈若雁规规矩矩地跪下,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里面听见:“绣房宫女沈若雁,奉丽嫔娘娘之命,送来绣好的帕子。”
里面的笑语声停了。片刻后,李德全撩帘出来,看见是她,愣了愣,随即道:“进来吧,万岁爷让你进去。”
沈若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头跟着李德全走进暖阁。檀香混着茶气扑面而来,她看见万岁爷斜倚在铺着明黄锦缎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颗白玉棋子,丽嫔坐在一旁,正给他剥橘子,指尖涂着蔻丹,红得刺眼。
“罪婢参见万岁爷,参见丽嫔娘娘。” 沈若雁跪下,把帕子举过头顶。
丽嫔瞥了她一眼,接过帕子打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这花瓣上的痕是怎么回事?”
沈若雁没抬头,声音平静:“回娘娘,风吹过,花总会动的。太规整了,反倒不像真的。”
“哦?” 万岁爷的声音从软榻上传来,带着几分玩味,“你倒很懂‘真’?”
沈若雁叩首:“罪婢不敢。只是觉得,万物都有其自然之态,强求不得。就像这茉莉,” 她抬手取下鬓边的花,捧在掌心,“开得小,香得淡,却也自在。”
丽嫔的脸色沉了沉,刚要说话,却被万岁爷打断:“这茉莉倒是清雅。” 他看向李德全,“赏她一对玉簪,送回绣房去吧。”
李德全应声上前,沈若雁却叩首道:“万岁爷,罪婢有个不情之请。”
丽嫔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背上。沈若雁却没退缩,继续道:“罪婢昨日遗失了一本旧书,上面有‘知止不殆’四个字,是罪婢母亲留下的念想…… 若万岁爷瞧着无用,能否还给罪婢?”
她知道这是冒险。在丽嫔面前提昨日的事,无疑是在提醒万岁爷 “记挂” 过自己,可她必须赌 —— 赌万岁爷还记得那四个字,赌他懂她话里的 “知止”。
软榻上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时辰。沈若雁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李德全,” 万岁爷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去把昨日那本旧书取来,还给她。”
李德全很快取来书卷,递到沈若雁手里。纸页粗糙的触感传来,沈若雁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紧紧抱着书卷,像是抱住了救命的浮木。
“谢万岁爷恩典!”
“退下吧。”
沈若雁再次叩首,起身时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她稳住身形,低着头往外走,眼角的余光瞥见丽嫔捏着橘子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走出暖阁,风迎面吹来,鬓边的茉莉香混着书卷的油墨味,让她忽然觉得浑身脱力。她靠在假山上,翻开那本旧书,“知止不殆” 四个字的朱砂圈,在日头下红得像血。
她知道,自己又走对了一步。用一朵茉莉的素净,一块帕子的 “自然”,和一句恰到好处的 “念想”,让万岁爷记起了那个懂 “知止” 的宫女。这不是谄媚,也不是冲撞,而是像那风吹花动一样,自然而然地,让他看见了她。
远处传来丽嫔的琵琶声,还是那曲《平沙落雁》,只是调子似乎急了些。沈若雁合上书卷,往绣房走。青灰色的宫装下摆扫过落满花瓣的地砖,她的脚步很轻,却一步比一步坚定。
这深宫的机缘,从不是守来的。得像檐角的风,懂得什么时候该停,什么时候该动;得像鬓边的茉莉,知道如何在姹紫嫣红里,留下一抹让人记挂的香。而她设下的这个 “机缘”,才刚刚开始发酵 —— 她能感觉到,那股昨日起的风,正卷着更大的浪,朝她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