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的烛火渐渐旺了起来,把雕花窗棂映成一片暖黄。苏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本翻旧的《女诫》,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窗纸的缝隙,望着院外那棵落尽了叶的玉兰树。树影在寒风里摇晃,像极了此刻她心里的盘算 —— 看似杂乱,实则每一步都踩在该踩的地方。
春桃在一旁磨墨,墨条在砚台里转着圈,发出 “沙沙” 的轻响。她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低声道:“小主,那碗汤…… 真的要留着吗?万一被人发现……”
“发现了才好。” 苏凝翻过一页书,书页泛黄发脆,是她在冷宫里从废纸堆里捡的,“淑妃费尽心机把汤送来,不就是盼着我喝下去,或是被人撞见我‘不敢喝’吗?我偏要让这碗汤,成为打向她自己的石头。”
春桃还是不解:“可…… 就算翠儿真的来了,怎么才能让药汁‘恰好’洒在她身上?她毕竟是淑妃的贴身宫女,谨慎得很。”
苏凝放下书,看向妆台上那只描金白瓷碗。碗里的药汁还冒着热气,甜腻的香气混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杏仁味,在暖融融的殿里弥漫开来。她指尖在碗沿轻轻敲了敲,声音清脆:“越是谨慎的人,越容易在‘意料之外’的事上出错。翠儿来此,是为了确认我是否喝了汤,心里必定带着优越感,觉得我不过是个任她拿捏的废人。这种时候,一点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让她乱了阵脚。”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环佩叮当 —— 不是太监的沉浊,也不是宫女的轻悄,而是带着几分刻意的张扬。苏凝与春桃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
来了。
“苏小主在吗?” 一个娇俏却带着倨傲的声音响起,门没被推开,问话却已经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是翠儿,淑妃身边最得宠的宫女,平日里在景仁宫说一不二,连低位份的嫔妃见了她都要让三分。
苏凝对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立刻上前,虚掩着门问:“是翠儿姑娘吗?小主正在看书呢,姑娘有何贵干?”
“我家娘娘不放心小主,让我来瞧瞧汤喝了没有。” 翠儿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没什么温度,“开门吧,我就看一眼,耽误不了小主侍寝的大事。”
春桃看向苏凝,苏凝微微点头。春桃这才把门拉开,翠儿提着裙摆跨进来,身上穿的藕荷色宫装绣着缠枝莲,比一般宫女的服饰华贵得多,头上的银钗也缀着米粒大的珍珠,走动时晃得人眼晕。
她刚进门,目光就像带着钩子,在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凝身上,假意屈膝行礼:“见过苏小主。”
“翠儿姑娘不必多礼。” 苏凝放下书,语气平淡,“劳烦姑娘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小主说的哪里话。” 翠儿直起身,目光落在妆台上的汤碗上,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得意,嘴上却道,“我家娘娘说了,小主在冷宫里受苦了,这汤是特意加了燕窝和人参的,喝了对身子好,还能…… 还能让陛下更喜欢呢。” 她说着,故意往苏凝脸上瞟,带着几分暧昧的暗示。
苏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汤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局促:“多谢娘娘好意,只是…… 只是我素来怕苦,闻着这药味就有些犯怵,还没敢喝。”
翠儿心里冷笑,面上却更热络了:“小主这是哪里话!良药苦口,这可是娘娘的一片心意,小主怎能辜负?再说了,今夜可是侍寝的大好日子,若是精神不济,惹得陛下不快,那可就……”
她话没说完,却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苏凝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像是被说动了,又像是还在犹豫:“姑娘说的是…… 只是我实在怕苦,能不能…… 能不能让我再缓一缓?等会儿陛下来了,或许我就有勇气喝了。”
这番示弱,显然让翠儿很受用。她觉得苏凝果然还是那个三年前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心里的警惕又松了几分,语气也缓和了些:“既然小主这么说,那我就再等会儿。正好我也乏了,借小主这殿里歇歇脚,不碍事吧?”
“自然不碍事,姑娘请坐。” 苏凝连忙起身,做出相让的姿态,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翠儿腰间的玉佩 —— 那是淑妃赏的羊脂白玉,一看就价值不菲,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翠儿大咧咧地坐在苏凝刚才坐的软榻上,春桃连忙奉上茶,她却看也没看,只盯着那碗汤,像是在数里面的燕窝碎。苏凝站在一旁,看似拘谨,余光却始终没离开翠儿的手 —— 她的指甲涂着蔻丹,鲜红欲滴,此刻正无意识地抠着榻边的锦缎。
殿里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火星声,和窗外越来越紧的风声。苏凝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翠儿的警惕心或许会重新提起。
她故作慌乱地转身,想去给翠儿续茶,脚下却 “不小心” 被裙摆绊了一下,整个人朝着妆台的方向扑过去。
“哎呀!”
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妆台,指尖却精准地撞到了那碗汤 —— 只听 “哐当” 一声,汤碗应声而倒,滚烫的药汁大半泼在了地上,溅起的水花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起身查看的翠儿身上!
“你干什么!” 翠儿尖叫起来,猛地后退一步,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藕荷色的宫装被烫出了好几块深色的印记,滚烫的药汁顺着领口往下流,烫得她脖颈一阵刺痛。更让她气急的是,那支淑妃赏的玉佩上,也溅上了几滴黏糊糊的药汁。
“对不起对不起!” 苏凝连忙跪下,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的碎瓷片,脸上满是惶恐,“我不是故意的,姑娘您没事吧?都怪我笨手笨脚的……”
“笨手笨脚?我看你是故意的!” 翠儿又气又急,指着苏凝的鼻子骂道,“这可是娘娘赏我的新衣裳!还有这玉佩,要是有半点损伤,我看你怎么担待!”
她越说越气,上前一步就想推苏凝,却没注意到自己踩在了刚泼出的药汁上 —— 地上的药汁还没干透,带着滑腻的黏性,她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正好撞在妆台上!
“砰” 的一声闷响,翠儿的额头撞在妆台的棱角上,顿时起了个红印。她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捂着额头看向苏凝,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苏凝!你敢算计我!”
“姑娘这话怎么说的?” 苏凝依旧跪在地上,脸上满是委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地上太滑了……”
“你还敢狡辩!” 翠儿气急败坏,伸手就要去撕苏凝的头发,却被春桃死死拦住。春桃虽怕她,却更怕苏凝出事,梗着脖子道:“翠儿姑娘!您不能不讲理!小主都给您道歉了,您怎么还动手?”
“滚开!” 翠儿甩开春桃的手,春桃没站稳,踉跄着撞到了旁边的博古架,架子上的一个青瓷瓶 “哐当” 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一声脆响,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翠儿头上。她猛地清醒过来 —— 这里是钟粹宫,不是景仁宫,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是在苏凝即将侍寝的节骨眼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狠狠瞪了苏凝一眼:“算我倒霉!这汤你爱喝不喝,我回去告诉娘娘便是!”
她说着,转身就想走,却觉得头忽然有些晕,眼前的烛火也开始晃动,像是有无数个影子在眼前打转。她扶着额头晃了晃,心里暗道奇怪 —— 刚才明明只是撞了一下,怎么会晕成这样?
苏凝看着她脚步虚浮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翠儿不知道,刚才她撞在妆台上时,鬓角的碎发沾到了妆台上残留的药汁 —— 那是苏凝特意留下的,加了醉仙藤的药汁。量不多,却足够让她在半个时辰内头晕目眩,举止失常。
“姑娘慢走,地上滑,小心些。” 苏凝适时开口,语气里带着 “关切”,却更像是在提醒她刚才的狼狈。
翠儿没理她,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她回头,怨毒地剜了苏凝一眼,这才消失在夜色里。
殿门关上的瞬间,苏凝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春桃连忙上前扶她,声音里带着后怕:“小主,您没事吧?刚才太险了,要是翠儿真的动手……”
“她不敢。” 苏凝走到妆台前,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和药汁,“她是淑妃的人,在我这里动手,传出去只会让淑妃落个‘纵容下人欺辱嫔妃’的罪名,她担不起。”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翠儿刚才坐过的软榻上 —— 那里的锦缎沾了几滴药汁,已经晕开成淡淡的黄渍。她对春桃道:“把这里收拾干净,尤其是地上的药汁,一点痕迹都别留。”
“那碗汤呢?” 春桃指着那只还剩小半碗药汁的白瓷碗。
“留着。” 苏凝拿起那碗汤,走到窗边倒掉,然后将空碗冲洗干净,放回妆台,“等会儿陛下要是问起,就说淑妃送来的汤太烫,我没喝,倒了。”
春桃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片,一边忍不住问:“小主,翠儿喝了加了醉仙藤的药汁,真的会……”
“醉仙藤的药性慢,半个时辰后才会发作,症状是头晕、烦躁、视物不清,看起来就像疯了一样。” 苏凝看着窗外的夜色,声音平静,“她回景仁宫的路上,药性正好发作。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自然有人‘帮’我们处理。”
春桃这才彻底明白过来。苏凝哪里是在 “偷梁换柱”,分明是布了个连环局 —— 先是示弱让翠儿放松警惕,再用 “意外” 让她沾上药汁,最后借别人的手,让翠儿的 “疯癫” 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可是…… 要是被查出药是我们换的……” 春桃还是有些担心。
“查不出来。” 苏凝摇头,“醉仙藤是冷宫里常见的野草,谁都可以弄到;而且翠儿是在景仁宫附近发的病,第一个被怀疑的,只会是想杀人灭口的淑妃。”
她顿了顿,补充道:“再说,一个‘疯了’的宫女说的话,谁会信?”
春桃看着苏凝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脊背发凉。这个在冷宫里待了三年的女子,心思之缜密,手段之利落,竟比深宫里浸淫多年的老人还要厉害。
殿内很快收拾干净,地上的药汁擦得一干二净,碎瓷片也扫到了角落里,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苏凝重新坐在妆镜前,春桃拿起那支素银簪,小心翼翼地为她绾发。
铜镜里,苏凝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的汗刚刚才干透。
这一步棋,走得险,却不得不走。淑妃既然已经动了杀心,她若不反击,今夜侍寝的凤榻,或许就是她的黄泉路。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隐隐传来远处的梆子声 —— 亥时了。
苏凝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素银簪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她知道,接下来要等的,不仅是皇帝的驾临,还有景仁宫那边传来的 “好消息”。
偷梁换柱的戏码已经落幕,接下来,该看那枚被换了芯的 “棋子”,如何引爆一场更大的风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