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在琉璃瓦上融成细流,顺着飞檐的兽首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声响。御书房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燃到了第三炉,烟气盘旋着漫过书架上的经卷,在 “贞观政要” 的封面上凝成一层薄灰。皇帝坐在紫檀木案后,指尖捏着一枚羊脂玉镇纸,目光落在摊开的银库账册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李德全。”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守在门口的李德全连忙躬身上前,棉鞋踩在金砖地上,悄无声息:“奴才在。”
皇帝用镇纸敲了敲账册上的墨迹:“你自己看,这‘腊月十七’的支银记录,写着‘皇后宫用度三千两’,可底下的明细栏,只写了‘采买’二字。采买什么?布匹?首饰?还是…… 又给她娘家填了窟窿?”
李德全凑近一看,账册上的字迹确实潦草,“采买” 二字写得格外仓促,像是怕人追问。他心里一紧,却只能垂着眼道:“许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忘了写细,回头奴才让他们补上。”
“补上?” 皇帝冷笑一声,将账册往案边一推,玉镇纸在桌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半年来,银库的糊涂账还少吗?上月太后寿宴,账册上说支了五万两办宴席,可实际用了不到三万,剩下的两万去哪了?皇后说是‘赏了伺候的宫人’,可你去查,哪个宫人敢领一万两的赏?”
李德全的额头渗出细汗。这些事他不是没察觉,只是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又是辅政大臣的女儿,他一个太监,哪敢多嘴?
“陛下息怒。” 他小心翼翼地劝道,“皇后娘娘许是…… 许是一时疏忽。她掌管六宫琐事,难免有顾不过来的时候。”
“疏忽?”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吹得他明黄色的常服下摆微微晃动,“朕看她是拿朕的银子当流水花!去年她弟弟娶亲,从银库支走五万两;前年她母亲做寿,又支走三万两,哪次不是打着‘宫用’的旗号?如今倒好,连明细都懒得写了,真当朕瞎了不成?”
李德全不敢接话。他伺候皇帝二十多年,从未见他对皇后如此动怒。往日里即便不满,也只是淡淡提一句,像今日这般疾言厉色,分明是积怨已久。
案上的自鸣钟 “当” 地敲了一声,已是未时。皇帝深吸一口气,转身坐回案后,指尖在账册上缓缓划过,像是在做什么决断。
“李德全,”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朕的旨意,从今日起,银库由皇后与苏凝共同掌管。皇后主掌支用,苏凝协理账目,每月的汇总册子,不必经皇后手,直接呈给朕。”
李德全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陛下,这…… 这怕是不妥。苏小主只是嫔位,让她协管银库,还要绕过皇后呈递账目,这不是明摆着……” 明摆着要削皇后的权,还要把苏凝架在火上烤啊。
“明摆着什么?” 皇帝抬眼看向他,目光锐利如刀,“明摆着朕信不过皇后,还是明摆着朕觉得苏凝比她可靠?”
李德全慌忙跪地:“奴才不敢!”
“不敢就照办。” 皇帝重新拿起账册,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雪,“苏凝管采买时,账册记得比谁都清楚,连一两银子的出入都写得明明白白。让她去银库,朕放心。”
他顿了顿,又道:“你去告诉苏凝,就说银库积弊已久,让她仔细核查,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直接报给朕,不必怕得罪人。”
“是。” 李德全应声起身,心里却沉甸甸的。他知道,这道旨意一宣,后宫必然掀起惊涛骇浪 —— 皇后的脸面往哪搁?苏凝又该如何自处?
瑶光殿的窗台上,苏凝正用银剪修剪水仙的枯枝。新抽的嫩芽泛着鹅黄,沾着晨露,在暖阁的炭火映照下,透着几分生机。画春捧着刚烫好的燕窝进来,见她眉眼舒展,笑道:“小主,这水仙开得真好,比去年精神多了。”
苏凝放下银剪,接过燕窝:“去年总忘了换水,今年上心些,自然长得好。” 她用银勺舀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昨日让你查的‘皇后宫腊月采买清单’,查到了吗?”
“查到了。” 画春从袖中摸出张纸,“上面写着买了二十匹云锦,可库房的出库记录只有十匹,剩下的十匹…… 怕是被皇后悄悄运出宫了。”
苏凝的指尖顿了顿。十匹云锦,价值近万两,足够寻常百姓过十年好日子。皇后这般明目张胆地中饱私囊,怕是真以为没人敢查。
正说着,殿外传来李德全的声音:“苏小主在吗?陛下有旨。”
苏凝心里一动,连忙起身迎出去。李德全站在廊下,脸色凝重,见了她,开门见山:“苏小主,陛下有旨,命您协管银库,与皇后共同掌管账目,每月汇总后直接呈给陛下。”
“协管银库?” 苏凝握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帕角的流苏缠上指尖,勒出浅浅的红痕,“李总管,这…… 怕是不合规矩吧?臣妾位份低微,哪敢与皇后娘娘同掌银库?”
“小主这话,奴才可不敢回禀陛下。” 李德全苦笑道,“陛下说了,银库积弊需整顿,小主心细如发,是最合适的人选。还说…… 让小主不必顾忌旁人,有陛下做主。”
最后一句话,像块石头投入苏凝的心湖。她抬起头,看向御书房的方向,那里的飞檐在残雪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
她终于明白了。皇帝不是信不过皇后,是早就对皇后不满,这道旨意,既是给皇后的警告,也是对她的试探 —— 试探她敢不敢接这烫手山芋,更试探她能不能顶住皇后的压力。
“臣妾…… 领旨谢恩。” 苏凝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指尖却已冰凉。
李德全松了口气,又低声道:“小主,陛下还说,银库的账册有不少糊涂账,让您仔细些,尤其是…… 皇后娘家那几笔支银,最好一笔一笔核清楚。”
这话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暗示。苏凝点点头:“臣妾省得。”
李德全走后,画春扶着苏凝回殿,急得眼圈都红了:“小主,这哪是给您恩典,这是把您往火坑里推啊!皇后娘娘本就看您不顺眼,现在让您协管银库,还要查她的账,她不生吃了您才怪!”
苏凝走到窗边,看着御书房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炭火在铜盆里噼啪作响,暖阁里却像透着寒气。
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接旨,是把自己放在皇后的对立面;不接旨,就是抗旨不遵,死得更快。
“画春,去把咱们库房里的‘流水账’取来。” 苏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从今日起,银库的每一笔支用,咱们都要记两份账,一份呈给陛下,一份自己留着。”
“流水账?” 画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 那是苏凝私下记的账,比内务府的账册更细,连皇后宫去年偷偷支走的两匹云锦都记在上面。
“对。” 苏凝看着水仙的嫩芽,眼神清亮,“既然躲不过,不如迎上去。她想让我难堪,我偏要让她看看,这银库的账,不是那么好糊涂的。”
窗外的残雪还在融化,滴落在石板上的声响,像是在数算着什么。苏凝知道,从她接旨的那一刻起,后宫的天平就已经倾斜,而她与皇后之间,那场迟来的较量,终于要拉开序幕了。
御书房里,皇帝看着李德全带回的 “苏凝领旨” 的回话,指尖在玉镇纸上轻轻摩挲。他不是不知道这道旨意会掀起风浪,可他忍了太久 —— 皇后仗着母家势力,在后宫越发骄纵,银库成了她的私产,若再不敲打,怕是要无法无天。
而苏凝,是他选中的那根 “敲打的鞭子”。聪慧,冷静,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显赫的家世,只能依附于他,绝不会像皇后那样尾大不掉。
“让她们斗吧。” 皇帝望着窗外的雪,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斗出个清白,斗出个规矩,也让有些人看看,这后宫谁说了算。”
香炉里的龙涎香又燃尽了一炉,烟气散去,露出账册上 “皇后宫” 三个字,被皇帝用朱笔圈了又圈,像是在标记一个即将崩塌的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