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夜,总比别处来得更沉。
苏凝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卷得簌簌响,像极了人在暗处磨牙的声音。墙角的烛火明明灭灭,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时而被风扯得老长,时而缩成一团,活像这三年来她在冷宫里的日子 —— 悬着,却落不了地。
已经是亥时三刻了。按规矩,冷宫的宫门早在一个时辰前就该落锁,巡逻的禁军也该换过第三拨。可今夜的寂静里,总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风声里混着极轻的衣料摩擦声,不是禁军的甲胄碰撞,倒像是…… 某种夜行衣特有的柔软质感。
苏凝缓缓睁开眼。她没动,连呼吸都维持着平稳的节奏,只让眼角的余光扫过窗棂。糊窗的纸早就破了洞,冷风从洞里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气,刮得人皮肤发紧。透过那个破洞,她看见院墙上掠过一道黑影,快得像只掠过水面的水鸟,连檐角的铜铃都没惊动。
是冲着她来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窗棂就被人用指尖轻轻叩了三下。笃,笃,笃。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笃定屋里的人一定醒着,也一定敢应。
苏凝坐起身时,木床发出 “吱呀” 一声闷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她没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摸到桌边,拿起桌上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 —— 这是她在冷宫里唯一能称得上 “武器” 的东西。
“谁?”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不颤。三年冷宫没磨掉她的骨头,只磨掉了些不必要的惊惧。
窗外的人没说话,只又叩了两下,这次的节奏变了,短促而急切。苏凝的指尖猛地收紧 —— 这个叩法,是三年前她还是才人时,皇后宫里的掌事太监跟她约定的暗号。那时她替皇后办过一件隐秘事,太监说,若日后有急难,可用这个节奏叩窗,皇后会保她。
结果呢?她替皇后挡了灾,转头就被皇后亲手推进了这冷宫。
“皇后娘娘的人?” 苏凝走到窗边,声音压得更低,“深夜造访冷宫,不怕落人口实?”
窗外的黑影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片刻后,一个极细的声音从窗洞钻进来,像蚊子哼:“苏小主,奴才是坤宁宫的暗卫。娘娘有信给您。”
苏凝没立刻回应。她盯着窗洞外那片模糊的黑影,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一个暗卫,塞给她一包药,让她 “不小心” 打翻在淑妃的安胎药里。她说淑妃怀着龙裔,暗卫只冷冷道:“娘娘说了,龙裔若留着,你我都活不过开春。”
后来淑妃果然小产,她却因 “失手” 被淑妃记恨,成了皇后推出去挡枪的靶子。
“信呢?” 苏凝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窗洞伸进来,手里捏着个巴掌大的信封。信封是暗紫色的,边缘绣着银线凤纹,封口处盖着一方小小的火漆印,印的是 “中宫之宝” 四个篆字 —— 那是皇后的私印,等闲不会用在这种密信上。
苏凝接过信封时,指尖触到对方的手,冰凉,像块浸在水里的铁。暗卫的手飞快缩回去,黑影又道:“娘娘说,信里的事,小主看完便知。成与不成,三日内,奴才在墙外老槐树下等回话。”
话音落,黑影像滴墨融进夜色里,瞬间没了踪迹。连风声都仿佛停顿了片刻,才重新卷着落叶掠过窗棂。
苏凝捏着那封信,站在窗前没动。冷宫的风带着土腥味,刮得她脸颊生疼。她知道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 —— 无非是交易。这宫里,除了交易,再没别的交情。
她转身回到桌边,借着那点惨淡的月光拆开信封。信纸是上好的洒金宣纸,墨迹乌黑发亮,显然用的是御书房才有的徽墨。字迹是皇后惯有的柳体,娟秀里带着股硬气,只是笔锋处比平日凌厉了些,像是写的时候带着火气。
“苏凝吾妹亲启:”
开头这句 “吾妹”,看得苏凝胃里一阵发腻。当年把她打入冷宫时,皇后在陛下面前说的是 “苏才人心机深沉,窥伺宫闱秘事,留之恐为祸乱”,那时可没喊过 “吾妹”。
“淑妃跋扈,久扰中宫,近更结党营私,意图不轨,陛下虽知,却念旧情未加惩戒。本宫知你与淑妃有旧怨,三年前之事,委屈你了。”
苏凝的指尖在 “三年前之事” 几个字上顿了顿。三年前的事,是她替皇后背的锅,如今倒成了皇后用来拉拢她的 “旧情”?她冷笑一声,继续往下看。
“今若你能助本宫除此心腹大患,待淑妃倒台,本宫自会向陛下进言,陈你往日之功,求陛下晋你为嫔,迁出冷宫,另赐宫苑。你我往日嫌隙,一笔勾销,如何?”
信很短,末尾没有署名,只盖了个小小的凤印。
苏凝把信纸重新折好,塞回信封里。她走到烛火边,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刚入宫时,母亲塞给她的那本《女诫》。母亲说:“宫里的恩宠都是镜花水月,唯有自己手里的权,才是真的。” 那时她不信,总觉得真心能换真心。
现在她信了。可她手里没权,只有一身的疤。
“晋嫔……” 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封上的凤纹。嫔位,比她当年的才人品级高了两级,足够让她离开这冷宫,重新回到众人眼前。足够让那些曾经踩过她的太监宫女,再不敢用白眼瞧她。
可这承诺,是皇后给的。
苏凝忽然抓起信封,就着烛火点燃。火苗舔上暗紫色的纸,迅速蔓延开来,带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她看着凤纹在火里蜷曲、变黑,看着 “晋嫔” 两个字被烧成灰烬,直到信封的一角烫到指尖,才猛地松手。
燃烧的信封落在地上,很快化成一小堆灰烬。
她以为这样就能断了念想,可脑海里却反复出现母亲临终前的脸。母亲说:“阿凝,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能在宫里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活下去…… 在这冷宫里,她能活多久?去年冬天,隔壁屋的秀女就因为一碗馊饭得了急病,第二天就被拖出去埋了,连口薄棺都没有。
苏凝蹲下身,看着那堆灰烬。灰烬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没烧透的纸片,边角是银线绣的凤纹。她忽然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扒开灰烬,把那点残片捡了出来。
残片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只有半只烧焦的凤爪。
她盯着那半只凤爪看了很久,忽然起身走到床前,弯腰搬开床脚的一块方砖。砖底下是空的,放着个小小的木匣子。她打开匣子,里面只有一样东西 —— 一封泛黄的信纸,是三年前她从淑妃那里拾到的,上面写着淑妃和她娘家哥哥商量着如何构陷皇后兄长的事。
当年她把这封信交给皇后,本以为是立了功,却没想到成了 “窥伺秘事” 的罪证。
苏凝把那点烧焦的残片放进木匣,和那封泛黄的信纸放在一起。然后她盖好木匣,重新把方砖归位,拍了拍手上的灰。
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天边隐隐透出一点鱼肚白。冷宫的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是送早膳的太监来了,脚步声拖沓,带着不耐烦的哼唧。
苏凝走到门边,接过那碗依旧是冷的米粥,没像往常一样把碗摔在地上。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皇后的橄榄枝,她接。但不是用感激涕零的姿态,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她不会急着回信,也不会急着动手。她要等,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等皇后把淑妃逼到绝境,等陛下对淑妃彻底厌弃,等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时,她再拿出手里的筹码。
到那时,她要的就不止是一个嫔位了。
苏凝喝了一口冷粥,粥里的沙子硌得牙床生疼,可她没吐。就像这宫里的日子,再难咽,也得咽下去。
她抬起头,望向坤宁宫的方向。那里的琉璃瓦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而她,不过是巨兽脚边一只不起眼的蝼蚁。可蝼蚁,也有蝼蚁的活法。
至少现在,她攥紧了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