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突然变得滞重起来，卷着池底的凉意扑在沈微婉脸上。她刚将最后一口莲蓉酥咽下去，喉间便泛起一丝极淡的麻意，像是有根冰针顺着食道滑下去，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心口。
“娘娘？” 青禾正低头整理散落的帕子，眼角余光瞥见沈微婉肩头猛地一颤，话音未落，就见她抬手死死按住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原本带着浅粉的唇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霎时变得像上好的宣纸般苍白。
沈微婉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方才还温顺潜伏的寒意，此刻正顺着血脉疯长，像无数条冰冷的小蛇，顺着手腕往心口钻，往骨髓里渗。指尖的温度以惊人的速度流失，连带着鬓角的碎发都仿佛结了层薄霜。
“娘娘！” 青禾这一次是真的慌了 —— 纵然知道是计，可寒息散发作时的逼真寒意，还是让她心头一紧。她慌忙伸手去扶，指尖刚触到沈微婉的小臂，就被那刺骨的冰凉惊得缩回手，“怎会这么凉？”
沈微婉没力气回答。她故意让身体往石桌上倒去，手肘撞在冰凉的石面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这一下撞得不算轻，却恰好掩住了她因强压寒意而溢出的闷哼。她的视线开始 “模糊”，眼前的荷叶、亭柱都在晃动，耳边的蝉鸣也变得遥远，只剩下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冷…… 好冷……” 她气若游丝地呢喃，声音细得像风中的蛛丝，“像、像是掉进冰窖里……”
阶下的春桃早已没了方才的局促，双腿像灌了铅似的钉在原地，脸白得像张纸，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她的瞳孔缩得厉害，死死盯着沈微婉泛白的嘴唇，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 那里面揣着一小包真正的寒息散，是李德全临来时塞给她的，说若是 “药效不够”，就想办法掺进酸梅汤里。
可眼下这情形，哪里是药效不够？分明是中得极深。
春桃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成了！沈婕妤真的中了寒息散！只要她死了，淑妃娘娘答应的，给弟弟赎身、让她出宫嫁个好人家的事，就都能成了！
她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脚尖几乎要踏上亭内的石阶，却猛地被沈微婉的目光钉住。
沈微婉不知何时 “勉力” 抬起了头，涣散的眼神恰好落在她脸上，那双眼往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此刻像蒙了层白雾，却偏生带着种说不出的穿透力。“你……” 她喘着气，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力气，“去、去取酸梅汤…… 别、别声张……”
春桃被她看得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她起身时动作太急，差点绊倒自己，踉跄着转身就往回廊跑，裙摆扫过阶边的青苔，带起一串湿滑的水渍。
沈微婉看着她几乎是逃着离开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往青禾怀里靠得更紧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步子乱了，呼吸也急，是真慌了。”
青禾一边用自己的手裹住她冰凉的指尖，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奴婢方才看见，她跑的方向是西苑角门，根本不是御膳房。”
“意料之中。” 沈微婉闭着眼，声音里带着刻意维持的虚弱，“寒息散是淑妃的手笔，她必然要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只是没想到，她竟这么急着让春桃报信，连遮掩都懒得做。”
青禾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敲了三下 —— 这是她们约定的暗语，意为 “已确认无人盯梢”。
沈微婉这才缓缓松了口气，任由那股人为催发的寒意慢慢退去。其实寒息散的药性虽烈，却有个特性：遇热则缓，遇寒则烈。她方才故意让青禾在茶里掺了少许温阳的姜汁，此刻正借着茶水的暖意压制药性，看似痛苦，实则已能自如控制身体。
“娘娘，要不要先回寝殿？这里毕竟是风口。” 青禾低声问，目光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还是有些担心。
“不必。” 沈微婉摇了摇头，“越是这时候，越要留在原地。淑妃收到消息，定会再派人来试探，我得让她亲眼看到，我‘病’得有多重。”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去假山后等着，青禾，记住，不管来的是谁，都别惊动，等他们走了再回来。”
青禾应声，小心地扶着沈微婉靠在美人靠上，又取了条披风盖在她身上，这才悄然退到亭外，身影一闪便隐入了浓密的爬山虎后。
亭内只剩下沈微婉一人。风穿过回廊，带着荷叶的清香和水汽，拂在脸上竟有了几分凉意。她望着池中游弋的锦鲤，那些五彩斑斓的鱼儿浑然不知岸边的暗涌，依旧悠闲地甩着尾巴，啄食着水面上的浮萍。
就像这深宫里的许多人，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却不知早已被卷入漩涡。
她想起入宫前，父亲曾握着她的手说：“婉婉，宫里不比家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若能安稳度日，便莫要争，莫要抢。”
那时她信了，以为只要谨守本分，便能在这朱墙内求得一席之地。可现实却是，母亲的死因不明，家族被卷入党争，她若不争不抢，只会像池里的浮萍，任人摆布，最终烂在泥里。
淑妃仗着家世显赫，在后宫横行无忌，害了多少嫔妃，她早已记不清。但她清楚地记得，去年冬天，有位刚得宠的容常在，不过是在御花园里与陛下多说了几句话，转天就 “失足” 落了水，染了风寒，不到半月便去了。而那容常在落水的地方，正是今日沁芳亭外的这方荷塘。
那时她就在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直到上个月，她在太医院的旧档里发现了母亲的脉案，看到了 “寒息散” 三个字，看到了那个早已告老还乡的太医的名字 —— 那一瞬间，所有的迷茫和胆怯都消失了，只剩下刺骨的恨意和决绝。
她要查，要查清楚母亲的死因，要让所有害过她们母女的人，付出代价。
“沈婕妤？沈婕妤您醒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打断了沈微婉的思绪。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李德全提着个小巧的药箱，正快步往亭里走。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太监袍，腰上系着明黄色的带子 —— 那是只有伺候主子的掌事太监才能用的颜色，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眼神却像鹰隼似的，不动声色地扫过沈微婉的脸、她放在石桌上的手、甚至地上那块掉落的帕子。
“哎呀，这是怎么了？” 李德全几步走到亭中，夸张地咋舌，“方才春桃那丫头慌慌张张跑回景仁宫，说沈婕妤您不适，淑妃娘娘一听就急了，赶紧让奴才过来看看！您这是……”
他的话没说完，目光就落在了石桌上的食盒上。那食盒半敞着，里面还剩几块莲蓉酥，最上面那块的边缘，恰好也泛着一丝极淡的青灰色。
李德全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却立刻被更深的关切掩盖。他放下药箱，作势就要去碰沈微婉的手腕：“婕妤娘娘，让奴才给您把把脉？许是中了暑气，奴才这里有淑妃娘娘特意备着的解暑丹。”
沈微婉却像是被他的动作惊到，猛地往回缩了缩手，避开了他的触碰，同时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不必了……” 她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不容易才缓过气，“劳烦李公公…… 回禀淑妃娘娘…… 我、我歇歇就好……”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李德全。这太监是淑妃的心腹，跟着淑妃在宫里横行多年，最是精明狡诈。方才春桃定是只说她中了寒息散，却没说清具体情形，所以淑妃才派他来探虚实。
李德全见她避而不诊，也不勉强，只是故作担忧地叹了口气：“娘娘这话说的，您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淑妃娘娘该多心疼。” 他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递到沈微婉面前，“这是上好的雪露丸，解暑最是管用，娘娘且服一粒？”
沈微婉的目光落在那瓷瓶上。瓶身是上好的德化白瓷，上面用金粉描着缠枝纹 —— 这纹路，与她在太医院旧档里看到的，当年给母亲下毒的那个药瓶，一模一样。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指尖微微发颤。但脸上却依旧维持着虚弱的模样，摇了摇头：“谢、谢谢淑妃娘娘好意…… 只是我现在…… 头晕得厉害，怕是、怕是咽不下去……”
李德全见她执意不肯服药，也不再坚持，只是将瓷瓶放在石桌上，离沈微婉的手很近。“那奴才就把药放这儿了，娘娘若是好些了，记得服下。”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关心的话，才提着药箱准备离开。
走到亭口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淑妃娘娘说，若是娘娘今晚还不好转，她便亲自来探望。毕竟姐妹一场，总不能看着您难受。”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传递消息 —— 淑妃今晚定会有所动作。
沈微婉看着李德全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抬起眼。阳光穿过荷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那双杏眼里的迷茫早已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清明。
她知道，淑妃这是等不及了。寒息散发作虽快，却不会立刻致命，淑妃必定想在她 “咽气” 前，做最后一件事 —— 比如，伪造一个 “意外身亡” 的现场，或者，栽赃她一个罪名，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淑妃的人，来得更 “放心” 些。
沈微婉拿起桌上的白瓷瓶，对着阳光看了看。瓶中的药丸圆润饱满，透着淡淡的药香，单看外表，确实像是解暑的良药。但她清楚，这里面的东西，绝不是什么雪露丸。
她将瓷瓶重新放回桌上，位置比刚才更显眼了些，像是真的虚弱到无力触碰。然后，她重新闭上眼，任由那股寒意再次爬上脸颊，等待着夜幕降临，等待着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一步步走进她布下的网里。
风依旧吹着，荷依旧开着，可这沁芳亭里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一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