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鎏金铜灯燃到深夜,灯花噼啪爆响,将皇帝的影子投在明黄的帐幔上,拉得又细又长。他捏着那半张账册碎片,指尖的温度几乎要将脆弱的桑皮纸灼穿 ——“银二十万两”“腊月十三”“凤”,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李德全端着参汤进来时,见皇帝对着空荡的烛火发怔,汤碗的热气在他眼前凝成白雾,也没能唤回他的神思。“陛下,夜深了,喝口参汤暖暖身子吧。”
皇帝没接汤碗,反而将那半张纸片推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
李德全的目光刚落在纸片上,脸色就变了。他在宫里浸淫了三十年,对银库的账册再熟悉不过,那桑皮纸的纹理、墨锭的色泽,甚至连记账的小楷笔锋,都透着说不出的熟悉 —— 分明是皇后宫里掌管账目的太监写的。
“这…… 这是……” 李德全的声音有些发紧,他偷瞟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见他眉眼间覆着一层寒霜,慌忙低下头,“奴才该死,竟没察觉银库的账册被动了手脚。”
“不是你的错。” 皇帝终于端起参汤,却没喝,只是任由热气熏着手指,“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改了账册,还拿走二十万两,除了有副钥匙的人,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李德全心上。李德全扑通一声跪下:“陛下,皇后娘娘素来端庄,许是…… 许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皇帝冷笑一声,将参汤重重放在案上,汤汁溅出碗沿,在明黄的桌布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她娘家盐引亏空,急着凑二十万两填窟窿,这是误会?她腊月十三夜里带着王嬷嬷往后宫银库去,这也是误会?”
李德全的头垂得更低了。这些事他早已查到,只是没敢说出口。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又是辅政大臣的女儿,牵一发而动全身 —— 他知道皇帝心里的顾虑,可此刻看着陛下眼底的寒意,他明白,这事怕是瞒不住了。
“去把银库的总账册取来。” 皇帝的声音沉得像深冬的冰湖,“尤其是腊月的那几本。”
“是。” 李德全应声退下,脚步有些踉跄。他知道,这一取账册,便是要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了。
御书房里只剩下皇帝一人。他走到墙边,看着那幅悬挂多年的《江山万里图》,图上的江河湖海波澜壮阔,可此刻在他眼里,却像是后宫里那些看不见的暗流。他想起与皇后成婚的那一夜,她穿着繁复的嫁衣,坐在床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说:“臣妾此生,唯以家族为重,以陛下为重。”
那时他信了。他需要她母家的势力稳固朝堂,她需要皇后的位置光耀门楣,他们是君臣,是盟友,唯独不是夫妻。这些年,他对她敬重有加,赏赐不断,甚至对她母家那些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默许的 “酬劳”。
可他没料到,她竟敢动到银库头上。
那是国库的银子,是赈灾的粮款,是边关将士的军饷,容不得半点私动。更何况,她动得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急不可耐,像是笃定了他不会追究 —— 这份笃定,比私动银子本身更让他心寒。
“陛下,账册取来了。” 李德全抱着几本厚重的账册进来,账册的封皮上烫着 “内务府银库” 的金字,边角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
皇帝接过账册,翻到腊月十三那一页。上面用小楷写着:“支银五千两,用于太后寿宴采买。” 字迹工整,墨色均匀,看起来天衣无缝。
可他的手指抚过纸面,却在 “五千两” 的位置停住了。桑皮纸的纤维比寻常纸张坚韧,若是反复涂改,会留下细微的褶皱。他对着灯光举起账册,果然在 “五” 字的笔画下,看到了淡淡的印痕 —— 那是 “二十” 二字被抹去的痕迹,墨迹虽被新墨覆盖,却在光线下显露出深浅不一的层次。
与他手里的碎纸片一比对,笔迹、墨色、甚至连涂改的痕迹,都如出一辙。
“好,好得很。” 皇帝将账册摔在案上,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不是没查过皇后宫里的用度,只是没料到她竟敢把手伸得这么长,胆子大到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篡改银库账册。
李德全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他知道,陛下此刻的怒火,一半是为了银子,一半是为了那份被辜负的 “敬重”。
“她的副钥匙,还在吗?” 皇帝忽然问。
“回陛下,还在凤仪宫的紫檀柜里锁着,奴才让人盯着,没见动过。”
“没动过?” 皇帝冷笑,“怕是早就配了仿品,用完了又乖乖放回去了吧。”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冻得他一哆嗦,却也让脑子清醒了几分,“王嬷嬷那日深夜出宫,去了哪里?”
“回陛下,去了皇后的娘家,吏部尚书府。” 李德全的声音更低了,“回来时包袱是空的,想来是把银子送过去了。”
所有的线索都串成了一条线,勒得他喘不过气。皇后私动银库,填补娘家亏空,篡改账册,欺瞒圣上 —— 每一条,都是足以废后的大罪。
可废后,哪有那么容易?
皇后的母家虽涉案,却在朝堂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是贸然废后,怕是会引发朝堂动荡;更何况,太后素来喜欢皇后的 “端庄”,若是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出面干预。
可若是不罚……
皇帝看着案上的碎纸片,想起边关将士冻裂的双手,想起灾区百姓饥饿的哭声,那二十万两银子,足以让上万百姓过冬,足以让边关多添几分粮草。他是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父,岂能因私情而徇私?
“李德全,” 皇帝的声音平静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去查,腊月十三夜里,银库外的侍卫换了几拨,有没有人看到凤仪宫的人出入。再去吏部尚书府附近盯着,看看他们近日有何异动,尤其是与周巡抚那边,有没有私下接触。”
“是。” 李德全领命,刚要退下,又被皇帝叫住。
“别声张。” 皇帝看着窗外的雪,雪光映得他的侧脸冷硬如石,“就当…… 什么都没查出来。”
李德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这是要先稳住皇后,暗中收集证据,等时机成熟再一并发作 —— 既不会打草惊蛇,也能避免朝堂动荡。
“奴才明白。”
李德全退出去后,御书房又恢复了寂静。皇帝重新拿起那半张碎纸,对着烛火看了许久,直到纸片的边缘被烤得发卷。
他想起皇后刚入宫时的模样,穿着石青色的宫装,坐在窗前读书,阳光落在她的发上,竟有几分柔和。那时他以为,就算没有情爱,至少能相敬如宾地走完这一生。
可人心,终究是会变的。或者说,她从未变过,只是他一直不愿看清 —— 在她心里,家族永远比他这个皇帝重要,比这江山重要。
烛火渐渐弱了下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皇帝捏着碎纸片,站在窗前,看着雪地里巡逻侍卫的身影,一遍遍地问自己:是顾全大局,还是快意恩仇?是维护朝堂稳定,还是坚守天子法度?
答案,似乎就在那片被撕碎的账册里,在二十万两银子的重量里,在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里。
他将碎纸片小心翼翼地收好,藏在龙椅的暗格里。那里还藏着许多秘密,关于前朝的,关于后宫的,如今又多了一个 —— 关于皇后的,关于那二十万两银子的。
“传旨,今日罢朝。” 他对着门外喊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
门外的太监应声而去。皇帝走到案前,重新拿起那本被篡改的账册,手指在 “五千两” 的位置轻轻敲击着,像是在数算着什么。
雪还在下,覆盖了御书房的琉璃瓦,覆盖了凤仪宫的朱门,也覆盖了那些看不见的裂痕。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捂不住了。
就像他对皇后的最后一点敬重,就像那本被篡改的账册,就像这场注定要被揭开的银库亏空案。
疑心一旦生了根,就会像雪地里的野草,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疯狂地蔓延开来,直到把所有的伪装都掀个底朝天。而他能做的,只有等着,等着那野草长成燎原之势,等着一个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