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燃到第五根时,皇帝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卷宗。案上堆着两叠纸,左边是皇后外戚贪腐的供词,右边是苏学士 “通敌” 的密信,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两摊凝固的血。
“张禄。”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侍立在旁的张总管忙躬身上前:“奴才在。”
“苏凝那边,怎么样了?”
张总管的眼皮跳了跳。他刚从碎玉轩回来,亲眼见苏姑娘把淑妃送去的玉簪扔在地上,还说 “就是死,也不会要这沾了脏东西的物件”。可这话哪能照实说?他斟酌着词句:“回陛下,苏姑娘…… 在屋里写字呢,说是要给您写封长信,辩白苏学士的冤屈。”
皇帝 “嗯” 了一声,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 “笃笃” 声。张总管跟了他二十年,知道这是陛下拿不定主意时的习惯 —— 当年废黜前太子,他也这样敲了一夜的案几。
“那密信,你觉得像真的吗?” 皇帝忽然问。
张总管心里一紧,额头渗出细汗:“奴才…… 奴才不懂笔墨。只是李侍郎说,翰林院的学士都认了,说是苏学士的笔迹没错。”
“没错?” 皇帝拿起那封 “密信”,对着光看,“苏学士写‘北’字时,总爱把竖弯钩写得像把小镰刀,说是‘北地多风沙,笔画也该带点硬气’。你看这信上的‘北’,弯钩软得像根棉线 —— 这也叫没错?”
张总管愣住了。他从不知道陛下连这种细节都记得,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皇帝放下密信,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朕十七岁登基,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见得多了。有人想借皇后的案子扳倒苏家,这点心思,当朕看不出来?”
张总管膝盖一软,“噗通” 跪在地上:“陛下圣明!”
“圣明有什么用?” 皇帝抓起案上的朱砂笔,在卷宗上胡乱画了个圈,“能辨出假信,却护不住想护的人。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是不是很窝囊?”
这话吓得张总管连连磕头:“陛下息怒!奴才该死!奴才不该让您烦心!”
皇帝摆摆手,让他起来:“罢了,跟你没关系。去把那幅《秋江独钓图》拿来。”
张总管忙去内室取画。那是苏凝去年画的,水墨淡彩,画中老翁独坐扁舟,鱼竿斜斜指向上游,水面上漂着片孤叶 —— 当时陛下说 “这画里有股子韧劲儿”,特意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
皇帝展开画卷,指尖抚过那片孤叶,忽然道:“苏凝这姑娘,像她父亲,看着温顺,骨子里犟得很。” 他想起去年冬日,她为了护着御花园那株病梅,跟内务府的太监吵了起来,小脸冻得通红,却硬是没让他们把树挖走。
“她方才…… 真要拿砚台砸自己?”
张总管不敢隐瞒:“是。禁军说,姑娘抱着砚台站在门口,眼睛都红了,说不见您,就死在碎玉轩。”
皇帝的指节忽然收紧,画卷被捏出一道折痕。他能想象出苏凝当时的模样 —— 定是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去告诉禁军,” 他忽然道,“让苏凝来养心殿。”
张总管一愣:“陛下,这…… 李侍郎那边还等着回话呢,若是让苏姑娘来……”
“让她来。” 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朕倒要听听,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张总管不敢再劝,忙躬身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声音。皇帝重新拿起那封 “密信”,指尖在 “小女在宫,可为内应” 几个字上反复摩挲,忽然觉得刺眼,猛地将信扔在地上。
他不是傻子。淑妃近来动作频频,又是送参汤又是赏云锦,看似体贴,实则处处透着刻意;李侍郎一口咬定苏家通敌,却拿不出人证,只凭着几封说不清道不明的 “密信”;就连皇后的外戚案,也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非要闹得满城风雨 —— 这些人,都想借他的手,铲除异己。
可他偏不想如他们的意。
“陛下,苏姑娘到了。” 张总管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皇帝整理了一下龙袍,沉声道:“让她进来。”
苏凝走进来时,脚步有些踉跄,后腰的伤显然还在疼。她没像往常那样行礼,只站在殿中,望着皇帝,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有团火在里面烧。
“陛下,” 她的声音带着未散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臣女知道您信了那些密信,可我父亲是冤枉的!求您再查一查,哪怕只查三日,臣女愿以性命担保!”
皇帝看着她,忽然问:“若三日之后,查出来的还是这些‘证据’呢?”
苏凝的身子晃了晃,却挺直了脊梁:“那臣女…… 陪父亲一起死。”
“好一个‘一起死’。” 皇帝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你就不怕朕真的判你死罪?”
“不怕。” 苏凝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没有丝毫畏惧,“臣女怕的是,百年之后,史书上写‘某年某月,苏学士通敌,帝不察,诛其族’—— 陛下是明君,不该留这样的污点。”
皇帝的心猛地一颤。他当了二十年皇帝,听惯了阿谀奉承,也见多了屈膝求饶,却从未有人这样对他说话 —— 直接,尖锐,像一把刀,剖开那些虚伪的表象,直戳他心里最在意的 “名声”。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苏凝面前。她比初见时瘦了些,下巴尖得硌人,可那双眼睛,却比御花园的秋水还要亮。他想起她刚入宫时,给他唱《采莲曲》,调子清凌凌的,像碎玉落进水里 —— 那时的她,眼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欢喜。
“你父亲的案子,朕会重查。” 皇帝的声音忽然放软,“但你要答应朕,在查清之前,不许再胡闹,更不许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苏凝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皇帝又说了一遍,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噗通” 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谢陛下!谢陛下!臣女…… 臣女给您磕头了!”
额头撞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浑然不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皇帝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挥挥手:“回去吧,好好歇着。有消息,朕会让张禄告诉你。”
苏凝又磕了个头,才被晚晴扶着出去。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望着皇帝的背影,轻声道:“陛下,那幅《秋江独钓图》,臣女改天再给您画一幅新的,画里的老翁,一定钓到鱼。”
皇帝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直到殿门关上,他才拿起那幅画,指尖在老翁的鱼竿上轻轻敲了敲,低声道:“钓不钓到鱼,又有什么要紧。能守住这口气,就好。”
张总管进来收拾时,见陛下正对着空荡的殿门发怔,忍不住道:“陛下既信苏学士是冤枉的,不如直接放了他,也免得苏姑娘担心。”
“放了?” 皇帝冷笑一声,“李侍郎背后是太子,淑妃…… 肚子里怀着龙胎。朕若是现在放了苏学士,这朝堂后宫,怕是要翻了天。” 他拿起那封 “密信”,重新折好,“有些戏,得让他们演完。”
张总管恍然大悟。陛下不是不辨是非,是在等 —— 等那些跳得最欢的人露出马脚,等一个既能保全苏家,又能敲打太子和淑妃的机会。
“那…… 要不要给天牢那边打个招呼,让苏学士少受点罪?”
“不必。” 皇帝摇头,“让他受点苦,才知道这宫里的水有多深。也让苏凝看看,她想护着的人,不是那么好护的。”
他顿了顿,又道:“去告诉淑妃,说朕今晚去景仁宫用晚膳。”
张总管心里透亮。陛下这是要稳住淑妃,让她以为自己的计划得逞了 —— 这便是帝王心术,看似摇摆不定,实则早已布好了局。
夜色渐深,养心殿的烛火依旧亮着。皇帝坐在案前,看着那两叠卷宗,忽然拿起朱砂笔,在苏学士的名字上,轻轻画了个圈。
圈是圆的,没有棱角,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明枪暗箭,都挡在了外面。
他知道,这场戏还没到收场的时候。但他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 不是谁输谁赢,而是这朝堂后宫,能少些冤屈,多些清明。
只是这条路,注定难走。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宫墙上,发出 “沙沙” 的响声,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静静窥视。而养心殿的那盏灯,亮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渐渐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