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窗棂糊着层新纸,被冬日的风鼓得像只白色的帆。赵珩趴在书案上,手里的狼毫笔悬在《论语》上空,墨汁滴在 “父母在,不远游” 的 “母” 字上,晕开一小团黑,像颗没擦干净的泪痣。
“殿下,该描红了。” 小李子捧着砚台进来,见他又对着窗外出神,忍不住叹气。这几日太子总是这样,书也读不进去,风筝也放得少了,常常盯着坤宁宫的方向看,小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
赵珩 “嗯” 了一声,却没动。他在想昨夜听到的话 —— 景仁宫的晚翠给苏娘娘送点心时,路过东宫墙角,说 “坤宁宫的炭火快断了,皇后娘娘冻得夜里咳嗽”。那时他正抱着暖手炉,炉子里的银丝炭烧得旺旺的,是苏娘娘让人送来的,说 “小孩子家怕冷”。
“小李子,” 他忽然开口,声音细得像蚊蚋,“我能…… 能去看看母后吗?”
小李子手里的砚台差点摔了。这几日景仁宫与坤宁宫势同水火,太子此刻去坤宁宫,不是往风口上撞吗?他连忙劝:“殿下忘了?前日您刚说想去,苏娘娘就赏了您新的风筝,还陪您在草地上跑了半个时辰呢。皇后娘娘…… 怕是不想见您。”
赵珩低下头,指尖抠着书案的木纹。他没忘,那日苏娘娘的裙摆沾了草屑,却笑得比阳光还暖;可他也没忘,小时候母后总把最红的石榴塞给他,说 “珩儿吃了,快快长大”。
廊下传来脚步声,带着股熟悉的甜香。赵珩的眼睛亮了亮,从书案后探出头 —— 苏凝穿着件月白夹袄,手里提着个食盒,鬓边簪着朵新鲜的腊梅,是他前日在御花园里折的,说 “娘娘戴这个好看”。
“在偷懒?” 苏凝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食盒打开,里面是热腾腾的杏仁酪,上面撒着几粒碎核桃,“刚从翊坤宫过来,贤妃娘娘说你爱吃这个。”
赵珩的喉结动了动,却没伸手。杏仁酪是他最爱吃的,可此刻闻着,却想起坤宁宫的冷 —— 母后现在,怕是连口热粥都喝不上。
“娘娘,” 他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点墨,“坤宁宫…… 真的没炭火了吗?”
苏凝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舀起一勺杏仁酪,递到他嘴边:“先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甜腻的奶香在舌尖化开时,她才缓缓道:“是断了些日子。不过昨日我让人送了些过去,够皇后娘娘过冬了。”
赵珩愣住了:“您…… 您为什么要送?” 他记得苏娘娘和母后是敌人,母后总骂她 “狐狸精”,她也总被母后气得眼圈发红。
苏凝放下勺子,拿起他描坏的那张纸,指着那个被墨晕染的 “母” 字:“因为她是你的母亲。”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个字,“就算她做错了事,你该敬她,我也该守礼。这是规矩,也是人心。”
赵珩似懂非懂,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他想起前日偷偷去坤宁宫,被刘嬷嬷拦在门外,说 “皇后娘娘不想见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想起苏娘娘明明被母后骂得那么难听,却还让人送去炭火。
“娘娘,” 他忽然拿起书案上的风筝,那是苏娘娘教他做的,上面画着只威风的老虎,“我能…… 能把这个送给母后吗?”
苏凝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了:“当然能。只是送的时候要告诉她,是你自己想送的,不是别人教的。”
赵珩点点头,抱着风筝就往外跑。小李子想拦,被苏凝拦住了。她看着孩子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鬓边的腊梅被风吹落一片,落在书案上,像滴无声的泪。
“娘娘,您就不怕……” 小李子忧心忡忡。太子去坤宁宫,若是被皇后灌了什么迷魂汤,或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怕?” 苏凝拿起那碗杏仁酪,慢慢喝着,“他是太子,总有一天要学会自己判断是非。今日他去送风筝,是念母子情分;明日他若看清皇后的真面目,才会真正明白,何为‘中宫之德’。”
赵珩在坤宁宫门口站了很久。朱门紧闭,门缝里透出的寒气比别处重,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咳嗽声。他鼓起勇气,对着门喊:“母后!儿臣给您送风筝来了!”
门内沉默了片刻,传来皇后嘶哑的声音:“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赵珩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死死攥着风筝,大声道:“这是儿臣自己做的!苏娘娘说,母子没有隔夜仇!母后,您开门看看吧!”
又过了许久,门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刘嬷嬷探出头,眼圈红红的:“殿下,进来吧,娘娘…… 娘娘在里面等着呢。”
赵珩刚进门,就被一股寒气裹住。坤宁宫的正殿连个炭盆都没有,皇后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身上裹着件旧棉袄,鬓角的白发比上次见时更多了。她看着赵珩手里的风筝,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你还知道来看我?不是在景仁宫享福吗?”
“母后,儿臣错了。” 赵珩扑到她膝前,把风筝递上去,“这风筝能飞得很高,儿臣教您放好不好?”
皇后的手颤抖着,接过风筝。老虎的图案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像极了赵珩小时候画的画。她忽然想起这孩子刚会走路时,摇摇晃晃地扑进她怀里,喊 “母后抱抱”,那声音软得像棉花。
“冷不冷?” 她下意识地把赵珩往怀里拉,手触到孩子身上的暖手炉,忽然想起刘嬷嬷的话 —— 那是景仁宫送来的银丝炭烧的。
她猛地推开赵珩,风筝掉在地上,老虎的脑袋磕在青砖上,掉了块颜料。“你走吧!” 她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要你的风筝,不要你的假好心!你是来替苏凝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赵珩被推得坐在地上,眼泪掉在风筝上,晕开了老虎的眼睛。他看着母后扭曲的脸,忽然明白了苏娘娘的话 —— 有些错,不是靠一个风筝就能弥补的。
他爬起来,捡起风筝,对着皇后深深鞠了一躬:“母后,儿臣先走了。等您不生气了,儿臣再来看您。”
走出坤宁宫时,夕阳正落在宫墙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赵珩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朱门,握紧了手里的风筝 —— 他知道,自己做出了选择。不是疏远,是用另一种方式,守护这份早已裂痕累累的母子情。
景仁宫的烛火亮起来时,赵珩回来了。他把风筝放在书案上,对苏凝说:“娘娘,我给母后读了《论语》,她…… 她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苏凝摸了摸他的头,目光落在那只缺了颜料的老虎风筝上。掌宫之权能架空皇后,却抹不去母子血脉;她能做的,不是隔断,是让这孩子在爱与痛里,长出明辨是非的骨头。
夜色渐深,坤宁宫的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而东宫的书案上,那只风筝静静躺着,像个未完待续的故事,藏着一个孩子在权力与亲情间,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