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梨花落了满地，白瓣被晨露浸得发透，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碎了一场春梦。苏凝扶着朱红廊柱，胃里的翻腾劲儿刚压下去些，喉间还留着酸水的涩味，鬓角的碎发已被冷汗濡湿，贴在颊边，凉丝丝的。
“娘娘，慢点。” 晚翠捧着盏温热的陈皮水快步过来，帕子在手里拧得发皱。这已是今日第三次孕吐了 —— 卯时刚过，苏凝闻着殿里新换的檀香就呕了一阵，辰时用早膳，不过夹了一筷子蟹粉小笼，就捂着嘴冲进了净房，此刻好不容易歇下来，脸色白得像殿外的梨花。
苏凝接过瓷盏，温热的水流过喉咙，才稍稍压下那股恶心。她望着廊外纷飞的花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盏壁，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像池底的水草，正悄悄往上冒。
这症状太熟悉了。三年前怀永安公主时，也是这样闻不得荤腥，见不得油腻，晨起总要呕上半晌。那时她还笑着跟皇帝说 “这孩子定是个娇贵的，还没出世就挑拣吃食”，如今想来，那些细碎的记忆竟像隔了层雾，看不真切。
“晚翠，”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花瓣，“去把张太医悄悄请来。就说…… 近来总觉心口发闷，夜里睡不安稳，请他来开帖安神的方子。”
晚翠的手猛地一顿，瓷盏差点脱手。她跟着苏凝多年，主子的心思一猜便中，此刻听这话，再联想到这几日的孕吐，眼睛倏地亮了，又很快按捺住狂喜，低声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转身时，脚步都带着些微的踉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苏凝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梨花深处，抬手按了按小腹。那里还是平坦的，隔着几层素色绫罗，什么都摸不出来，可她偏偏觉得，有颗小小的种子正在土里扎根，带着微弱却执拗的生命力。
这念头刚起，就被她强压了下去。不行，现在还不能声张。
柳家虽倒，余党仍在暗处窥伺；容嫔仗着父亲赵将军手握兵权，明里暗里总与景仁宫较劲；就连一向安分的贤妃，近来也频繁往东宫跑，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这孩子若是此刻曝光，怕不是福气，是催命符。
她想起永安公主降生时的混乱 —— 皇后买通产婆，想在襁褓里换个死婴，若非萧将军的人及时赶到，怕是早已骨肉分离。那血淋淋的记忆，像根刺，扎在心头三年，从未真正消失。
“娘娘，该换药了。” 小宫女捧着药碗进来，是太医前几日开的疏肝理气汤，黑褐色的药汁上飘着层油花。苏凝接过，却没喝，只放在廊下的石桌上，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上。
那里，侍卫的身影在垛口间移动，铁甲反射着晨光，像串冰冷的星辰。这深宫看似平静，实则处处是陷阱，她若不小心翼翼，别说护住腹中的孩子，怕是连自己都难保。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晚翠领着个穿青布衫的老者回来了。老者背着半旧的药箱，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正是太医院的张太医 —— 当年为她接生永安公主的人，也是她最信得过的心腹。
“张太医，这边请。” 晚翠引着人往偏殿走，路过石桌时，不动声色地将那碗汤药倒进了花丛里。药汁渗进土里，惊飞了几只栖息的麻雀。
偏殿里，门窗早已紧闭，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晨露的寒气。张太医刚坐下，就从药箱里掏出个小巧的脉枕，神色凝重：“娘娘，可否让老朽诊脉？”
苏凝伸出手腕，腕上的银镯子滑到肘弯，露出皓白细腻的肌肤。张太医的手指搭上她的脉搏，起初还平静，片刻后，指尖猛地一颤，眼睛倏地睁大，抬头看向苏凝，嘴唇动了动，竟说不出话来。
“太医，如何？” 晚翠在一旁急得手心冒汗，声音都带了颤。
张太医深吸一口气，又仔细诊了片刻，才重重叩首，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恭喜娘娘！是喜脉！已有一月有余，脉象虽弱，却沉稳有力，是位康健的小主子！”
“哐当” 一声，晚翠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偏殿里格外清晰。她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哽咽道：“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苏凝望着张太医，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是真的，她真的再次有孕了。
可这喜悦没持续多久，就被更深的警惕取代。她扶起张太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太医，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晚翠。若有第四人知晓……”
张太医浑身一凛，连忙道：“娘娘放心！老朽行医三十年，最懂规矩！此生绝不敢泄露半个字！” 他从药箱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安胎的方子，用黄芩、白术、菟丝子配伍，药性温和，每日煎服一剂，可保胎象安稳。老朽会扮成送药材的药商，每隔三日来一趟，绝不引人注意。”
苏凝接过方子，上面的字迹工整，药材用量标注得清清楚楚。她折好，塞进贴身的锦囊里，又叮嘱道：“往后开的方子，都按寻常调理身体的写，混在安神汤里送来。药渣……”
“奴婢会处理。” 晚翠连忙接话，“后院有处荷花池，偏僻得很，倒在那里，用石头压住，绝不会有人发现。”
张太医又细细交代了些注意事项 —— 忌生冷，忌桃仁、红花等活血之物，忌过度劳累，才背着药箱，依旧扮成药商，从角门悄悄离开了。
偏殿里只剩下苏凝和晚翠。炭火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映着两人各异的神色。
“娘娘，这下可好了。” 晚翠擦着眼泪，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欢喜，“若是生位小皇子，将来……”
“嘘 ——” 苏凝打断她，目光锐利地扫过门窗，“祸从口出。在这宫里，越是得意，越要收敛。” 她走到窗前，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着外面依旧纷飞的梨花，“从今日起，各宫送来的吃食、物件，都要仔细查验。贴身伺候的，只留你和碧月，其余人……”
“奴婢明白。” 晚翠的神色立刻变得凝重，“奴婢这就去安排，把那些背景复杂的宫女太监都调去别处，换些家生子进来。”
苏凝点点头，指尖轻轻按在小腹上。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也承载着她在这深宫里最后的期盼。
她不知道前路有多少风雨，不知道暗处有多少眼睛盯着这方寸之地，但她知道，为了这个孩子，她必须变得更谨慎，更坚韧，像殿外的老梨树，哪怕经历风霜，也要牢牢扎根，护着枝头的春意。
梨花还在落，沾在她的发间、肩头，像落了场温柔的雪。苏凝站在窗前，望着宫墙尽头的天空，那里，朝阳正缓缓升起，将云层染成金红。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脸上重新挂上惯常的温和笑意，转身走出偏殿。
该去处理六宫的事务了。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至少现在不能。
晨吐的疑云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无声的守护。这场守护，从这个清晨开始，将贯穿往后的每一个日夜，直到那个小生命平安降临。而她，早已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