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梨花开得正盛时,檐下的风铃总被春风拂得叮当响。苏凝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看着乳母把赵恒放进铺着软垫的藤篮里。小家伙刚满周岁,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夹袄,正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去够篮边悬挂的玉坠,银铃般的笑声混着花香漫出窗棂,连廊下扫雪的小太监都忍不住回头望。
“娘娘,陈先生的门生递了帖子,说先生明日便可入宫。” 晚翠捧着个描金漆盒进来,里面是三卷泛黄的书册,封面上题着 “启蒙要义”,字迹苍劲有力,是陈先生特意为七皇子准备的开蒙教材。
苏凝接过书册,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上面有细密的批注,小到某个字的发音,大到某句经文的释义,都写得详尽。她想起半月前挑选先生时的周折,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暖意。
那日,内务府送来的名单足有半尺厚,从国子监的博士到翰林院的编修,个个都是饱学之士,可苏凝翻了三遍,始终没点头。
“娘娘,这些都是陛下亲点的人选,学问没得说。” 晚翠看着她将名单推到一边,有些不解。
“学问好是其次。” 苏凝的目光落在窗外抽芽的柳树上,“我要的,是性子正、骨头硬的人。”
七皇子是皇帝最疼爱的幼子,将来的路本就容易引人非议,若先生是趋炎附势之辈,借着教导皇子的名义结党营私,或是急于求成逼着孩子学些 “早慧” 的噱头,反倒会害了恒儿。
“可…… 这样的人,怕是难寻。” 晚翠嘀咕道。京城里的文人,谁不想借着皇子的东风往上爬?真能做到 “性子正、骨头硬” 的,寥寥无几。
苏凝没说话,只是从妆匣底层取出个褪色的锦囊,里面是半枚玉佩。这是她初入宫时,父亲托人送来的,说 “若遇难事,可持此玉佩去寻城郊的陈先生”。
陈先生 —— 前朝状元,曾任太子太傅,因在朝堂上弹劾周显贪腐,被构陷罢官,此后便隐居城郊的 “静思园”,十年未曾踏足京城。苏凝幼时在江南,曾听过他的名声:说他授课严苛,却从不用戒尺;说他清贫,却拒收所有权贵的馈赠;更说他性子倔,当年连先帝想让他给皇子开蒙,都因 “时机未到” 被婉拒。
“去静思园,把这半枚玉佩交给陈先生。” 苏凝将锦囊递给晚翠,“就说…… 景仁宫想请先生为七皇子开蒙,不求他将来封侯拜相,只求能学‘仁’字,做个正直的人。”
她没提皇帝的旨意,也没许任何好处,只说了句 “学‘仁’字”—— 她知道,以陈先生的性情,这比黄金万两更能打动他。
晚翠带着玉佩去了静思园,回来时带回了陈先生的回话:“三日后,老臣自会登门。”
那时苏凝就知道,这位先生,她请对了。
三日后清晨,陈先生果然来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戴方巾,须发皆白,却腰杆笔挺,眼神清亮得像秋水。见到苏凝时,他既不行跪拜礼,也不谄媚逢迎,只拱手作揖:“淑妃娘娘。”
苏凝起身还礼:“先生不必多礼。恒儿年幼,顽劣得很,往后要劳烦先生费心了。”
“老臣只授学问,不教钻营。” 陈先生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若娘娘想让七皇子学‘如何讨陛下欢心’‘如何在朝堂立足’,老臣现在就告辞。”
苏凝反倒笑了:“先生放心。我只盼他能明是非、辨善恶,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至于其他,顺其自然便好。”
她领着陈先生去了偏院的书房。书房不大,却收拾得雅致,案上摆着崭新的笔墨纸砚,墙上挂着幅《论语》拓片,是苏凝亲手抄的。
“先生请看,” 苏凝指着案边的小矮桌,“这是给恒儿备的,他还坐不稳太师椅,就在这里听课吧。”
陈先生看着那张小矮桌,又看了看窗外含苞待放的梨树,眼底闪过一丝暖意:“娘娘想得周到。”
开蒙那日,景仁宫请了几位相熟的妃嫔观礼。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铺着红毡的地上,陈先生端坐案前,苏凝抱着赵恒,按规矩行了拜师礼 —— 小家伙被乳母扶着,对着陈先生磕了三个头,奶声奶气地喊了声 “先…… 生”,惹得满室笑声。
陈先生取出支小小的狼毫,蘸了朱砂,在赵恒的手心画了个 “一” 字,声音温和却郑重:“世间万物,始于一。学字先学‘一’,做人先做‘一’—— 心要纯一,行要专一,品要端一。”
赵恒似懂非懂,把带着朱砂的小手往嘴里塞,被苏凝轻轻按住。她看着儿子手心的红印,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 “守拙”,想起陈先生的 “做一”,原来大道至简,无论读书还是做人,根基都在这最质朴的道理里。
第一堂课,陈先生没教《论语》,也没教算术,只抱着赵恒坐在窗前,指着梨树教他认 “花”“叶”“风”。小家伙被飘落的花瓣吸引,伸着小手去抓,陈先生便顺着他的意,捡起片花瓣说:“这是‘花’,草木之精,向阳而生,却不争艳。”
苏凝站在廊下看着,晚翠在她耳边低语:“娘娘,其他皇子开蒙,第一课都是背《三字经》,先生这样…… 会不会太随意了?”
“不随意。” 苏凝摇摇头,“让他先爱上这个世界,再去学如何理解世界,这才是最好的启蒙。”
陈先生在景仁宫住了下来,就住偏院的客房。每日卯时起身,先在院里打一套太极,再去书房备课;辰时授课,教赵恒认简单的字,念浅显的童谣,从不强求背诵;午时与宫人同吃素斋,饭后会在梨树下坐着看书,谁也不理;酉时再授一课,内容多是讲些 “孔融让梨”“曾子杀猪” 的故事。
赵恒渐渐喜欢上了这位先生。每日辰时一到,就会摇摇晃晃地扑向书房,抓着陈先生的衣袖不放,咿咿呀呀地要听故事。陈先生也极有耐心,无论小家伙多调皮,从不大声呵斥,只会拿起书说:“你看,这只小猴子不听话,最后迷路了。”
有一次,赵恒把墨汁泼在了陈先生的书稿上,乳母吓得脸色惨白,苏凝刚要斥责,陈先生却笑着说:“无妨。墨汁溅在纸上,像朵乌云,正好给七皇子讲‘乌云过后有晴天’的道理。”
他真的就着墨迹,讲了半个时辰的 “祸福相依”,赵恒听得聚精会神,小手再也不去碰砚台了。
消息传到养心殿时,皇帝正在批阅奏折。李德全笑着说:“陈先生教得真好,七皇子现在见了谁都喊‘先生’,还会指着梨花说‘花,向阳’。”
皇帝放下朱笔,嘴角忍不住上扬:“这个陈老头,当年朕请他教太子,他说太子‘心浮气躁,需磨三年’,如今倒对个奶娃这么有耐心。”
“七皇子性子沉静,不像太子殿下那般急躁。”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说。
皇帝没接话,只是道:“备轿,去景仁宫看看。”
他走进书房时,正见陈先生握着赵恒的小手,在纸上画歪歪扭扭的 “一” 字。小家伙的脸上沾着墨点,像只小花猫,陈先生的胡须上也蹭了点朱砂,却浑然不觉,只顾着说:“这‘一’字,横平竖直,做人也要这样,不偏不倚。”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一老一小身上,镀上了层柔和的金边。皇帝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这比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后宫里的勾心斗角,要温暖得多。
“陈先生。” 皇帝轻唤一声。
陈先生起身行礼,不卑不亢:“陛下。”
皇帝走到书桌前,看着那张画满 “一” 字的纸,笑道:“恒儿这字,比朕小时候写得好。”
苏凝笑着说:“都是先生教得好。”
陈先生却道:“是七皇子聪慧,更难得是性纯良。老臣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从案上拿起本小册子,递给皇帝:“这是老臣为七皇子写的‘启蒙录’,记录每日所学,陛下可一观。”
皇帝翻开册子,上面记着 “今日识‘天’‘地’二字,七皇子指窗外,似懂‘天地广阔’之意”“讲‘曾子杀猪’,七皇子虽不语,却点头,似明‘信’字”。字迹朴实,却透着真切的用心。
“好。” 皇帝合上册子,语气带着难得的温和,“陈先生辛苦了。往后景仁宫的用度,不必受内务府节制,缺什么直接跟李德全说。”
这是给了陈先生极大的体面,也是向所有人宣告,他对这位先生的认可,对七皇子启蒙之事的重视。
陈先生躬身谢恩,却没提任何要求,只道:“老臣只求一处安静,让七皇子安心读书,足矣。”
皇帝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书房。陈先生正继续教赵恒画 “一” 字,小家伙的小手被先生的大手握着,一笔一画,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大事。
春风拂过,梨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书桌上,落在画册上,也落在苏凝的心上。她忽然觉得,选对一位先生,不止是给孩子找了位老师,更是为他铺就了一条最安稳的路 —— 这条路,以 “纯良” 为基,以 “正直” 为阶,哪怕将来风雨再大,也能走得堂堂正正。
偏院的书房里,陈先生看着赵恒画得越来越直的 “一” 字,捋着胡须笑了。他当年拒绝教导太子,是嫌赵珩心术不正;如今愿意留在景仁宫,不仅是因苏凝的诚意,更是看到了这孩子眼底的澄澈 —— 那是深宫最难得的光,值得他用余生去守护。
梨花还在落,像一场温柔的雪。这场看似寻常的择师启蒙,实则早已在无形中,为往后的风波埋下了伏笔。只是此刻的景仁宫,被春风与书香笼罩,谁也没察觉,东宫的方向,正有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片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