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赶到冷宫时,天边已裂开一道鱼肚白。玄色常服的下摆沾着夜露,鬓角的玉簪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却丝毫未损他周身的威仪。他踩着满地残枝败叶往里走,靴底碾过枯黄的蒿草,发出 “沙沙” 的轻响,在死寂的宫苑里格外刺耳 —— 这声音像一把钝刀,正一点点割开冷宫虚伪的平静。
“陛下!” 苏凝从偏殿门口迎出来,玄色衣袍上沾着草屑,鬓角的银桂花簪歪了半分,显然是一路急行而来。她屈膝行礼时,指尖微微发颤,不是怕,是寒 —— 这冷宫的阴气,比冬夜的冰窖更刺骨。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上,眉头瞬间蹙起:“谁让你来的?不知道穿件厚衣裳?” 他脱下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肩上,带着龙涎香的暖意顺着领口钻进来,烫得苏凝眼眶发潮。
“臣妾罪该万死,” 苏凝的声音埋在披风里,带着点闷响,“只是这事关昀儿,臣妾不敢等天亮……” 她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偏殿,“证据就在里面,陛下还是先进去看看吧。”
皇帝没再责备,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有心疼,有无奈,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 他太清楚苏凝的性子,看似柔顺,实则比谁都执拗,尤其是在护着赵昀这件事上,从来都不肯退让半分。
偏殿的门还敞着,里面飘出浓重的血腥味。皇帝刚踏进门,就看见陈氏被两个侍卫按在地上,她身上的素衣已被血浸透,头发散乱地拖在地上,沾着碎瓷片和泥土,像条濒死的野狗。看见皇帝进来,她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脱侍卫的钳制,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住皇帝的靴筒:“陛下!你来了!你终于来看我了!是苏凝害我!是她逼我做的!”
皇帝的靴尖踢在她胸口,将她踹开半尺远。他没看陈氏,目光落在墙角的空腔上 —— 那里的墙砖被拽掉了,露出黑漆漆的洞,像只被挖空的眼窝。
“陛下,请看这个。” 苏凝打开锦盒,将那个沾血的布偶捧到他面前。
晨光从破窗棂钻进来,正好照在布偶上。朱砂写的 “七皇子赵昀” 四个字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红,后背的锦缎上,“七月初七寅时三刻” 八个字清晰可辨,旁边的胎发像几根细小的针,扎得人眼睛生疼。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温度仿佛骤降,连烛火都跟着瑟缩了几分。他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布偶,又猛地缩回,像是被烫到一样。
“这是…… 昀儿的生辰?”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山崩地裂的压迫感,尾音微微发颤 —— 那是震怒到极致的表现。
“是。” 苏凝的声音也低了,“臣妾也是方才才发现,皇后娘娘不仅用巫蛊诅咒昀儿,还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和胎发…… 这胎发是昀儿满月时剪下的,一直收在臣妾的妆盒里,不知怎么会落到这里。”
“胎发……”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几根干枯的头发上,忽然想起赵昀满月那天,他亲手用金剪子剪下孩子的胎发,还笑着说 “留着做个念想”。那时的温暖与眼前的阴毒重叠,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是翠儿!是翠儿偷的!” 陈氏忽然尖叫起来,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上个月去凝晖宫送点心,说是帮你梳头发,趁机偷了胎发!她说只要有这个,巫蛊就会更灵验!陛下,都是她骗我的!我是被冤枉的!”
“翠儿?” 皇帝的目光转向李总管,李总管立刻躬身道,“回陛下,翠儿是贵妃宫里的大宫女,前几日确实去过凝晖宫,送的是西域进贡的杏仁酥。”
杏仁酥。苏凝心里冷笑。那日翠儿送来的杏仁酥里掺了寒凉的药材,被她不动声色地扣下了,原以为只是小打小闹,没想到竟藏着这么深的算计 —— 偷胎发,查生辰,步步都在往死里逼。
“陛下,” 苏凝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想起一件事。上个月太医院的小徒弟说,院判大人的旧档册丢了一本,里面记着各皇子的生辰,当时只当是被老鼠拖走了,没敢声张…… 现在想来,怕是被人偷了。”
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皇帝的隐忍。他猛地一脚踹翻旁边的矮桌,桌上的烛台 “哐当” 落地,火星溅到陈氏的裙摆上,烧起一小团火苗,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皇帝。
“好!好得很!” 皇帝的怒吼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朕的后宫,竟有人敢偷皇子的生辰、胎发,做巫蛊娃娃!陈氏,你以为你是废后,就能无法无天?!还有贵妃,她宫里的人敢做这种事,她能脱得了干系?!”
李总管吓得 “扑通” 一声跪下,连声道:“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皇帝却没看他,目光落在苏凝身上。她裹着他的披风,站在晨光里,脸色苍白,眼底却透着一股倔强,像株在寒风里不肯弯腰的梅。他忽然想起刚认识她时,她也是这样,受了委屈从不哭闹,只默默记在心里,然后一步步讨回来。
“委屈你了。” 皇帝的声音缓和了些,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大半夜的跑来这鬼地方,吓坏了吧?”
苏凝的眼眶瞬间红了,积压了一夜的恐惧、愤怒、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她没哭,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臣妾不怕,只要能护着昀儿,臣妾什么都不怕。”
这句话像根软刺,扎得皇帝心口发酸。他知道,苏凝从不是惹事的性子,若不是被逼到绝境,绝不会深夜闯冷宫,更不会让他亲眼来看这肮脏的一幕。
“李总管,” 皇帝的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把陈氏关进天牢,严加看管,不许她死,也不许她再碰任何东西。另外,去锦绣宫,把翠儿给朕带过来,还有太医院那个丢了档案的小徒弟,一并带来!朕要亲自审问!”
“嗻。” 李总管应声,心里却清楚 —— 这场审问,注定要掀起惊涛骇浪。
侍卫们拖着哭喊挣扎的陈氏往外走,她的尖叫声在冷宫的庭院里回荡,像只被拔了牙的野兽,凄厉而绝望。苏凝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穿着凤袍的女人,那时的她何等风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离开。
“走吧。” 皇帝握住苏凝的手,她的手冻得冰凉,他用掌心紧紧裹住,“回宫去,这里的事,交给朕处理。”
苏凝点点头,任由他牵着往外走。晨光越来越亮,照在冷宫的断墙残垣上,将那些隐藏的污秽都暴露在阳光下。蒿草上的露珠闪着光,像无数双眼睛,默默注视着这场迟来的清算。
走出冷宫宫门时,苏凝回头望了一眼。那扇朱漆剥落的门在晨光里像一张失血的脸,门楣上模糊的 “静心苑” 三个字,仿佛在无声地嘲讽 —— 这宫里,谁能真正静心?
皇帝察觉到她的目光,握紧了她的手:“别回头,不值得。”
苏凝收回目光,看着前方的宫道。晨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两个相互扶持的旅人。她知道,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但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她就有勇气走下去。
至少,她护住了最重要的东西。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