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铜钟敲过三更时,沈砚之仍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幅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画。案几上的青瓷笔洗早已凉透,里面的墨汁结了层薄冰,他却浑然不觉,指尖捏着的那枚桃木人偶,已被冷汗浸得发潮。
“大人,该歇了。” 值夜的小吏端来一碗热汤,瓷碗与案几相碰的轻响,在这死寂的衙署里竟显得格外刺耳。他望着沈砚之鬓角新添的白发,欲言又止 —— 自三日前 “巫蛊案” 发,这位以铁面无私着称的大理寺侍郎,就没合过眼。
沈砚之摆摆手,目光仍胶着在人偶胸口的朱砂咒符上。符咒是用女子的经血混着朱砂画的,字迹扭曲如蛇,细看竟能辨认出 “赵” 字的轮廓 —— 那是当朝新后赵氏的姓氏。而人偶背后用细针钉着的布条上,绣着的 “承佑” 二字,正是新后所生皇子的乳名。
“这符咒的手法,查清楚了吗?” 他哑声问,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人偶头顶的木簪 —— 那是用东宫里的桃木枝削的,簪头刻着半朵玉兰花,与废后苏氏当年最爱的那支凤钗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小吏递上验尸格目,声音压得极低:“回大人,太医院的院判看过,这符咒用的经血…… 与十年前废后苏氏生产时留存的血样,成分相合。至于手法,钦天监的人说,与当年废后‘构陷皇嗣’案里的咒符,出自同一人之手。”
沈砚之的指尖猛地一颤,桃木人偶险些从手中滑落。十年前的案子他记得清楚 —— 那时他还是个翰林院编修,亲眼看着废后苏氏被从坤宁宫拖走,鬓发散乱,腕间的玉镯碎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当时查抄出的咒符,也是这般扭曲的字迹,也是这般用经血调和的朱砂。
可那案子后来被翻出疑点,分明是新后赵氏构陷,怎么如今…… 又冒出一枚 “苏氏” 的咒符?
“太子寝宫的搜证记录,再给我看一遍。” 他推开案上的卷宗,纸张翻动的声响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吏连忙取来记录,上面详细写着发现人偶的经过:三日前新后陪嫁的张嬷嬷在御花园暴毙,临终前死死攥着半块撕碎的锦帕,帕子上绣着东宫的海棠纹样。禁军顺着线索搜查东宫,最终在太子萧承煜的书房暗格里,找到了这枚桃木人偶。
“暗格……” 沈砚之盯着那两个字,眉头紧锁。太子萧承煜是废后苏氏唯一的儿子,自小在东宫长大,性子虽温和,却极有主见。他的书房暗格,除了贴身内侍,连陛下都未必知晓,一个十年前就被废黜的旧后,怎么可能将咒符藏进去?
更蹊跷的是,人偶身上穿的小衣,是用东宫库房里的云锦裁的,针脚细密,分明是女子的手艺。而东宫的宫女嬷嬷,早在三年前就被新后以 “整顿宫规” 为由,换得七七八八,如今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多是新后的心腹。
“太子殿下被禁足后,可有过说辞?” 沈砚之抬头,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几分疑虑。
小吏叹了口气:“殿下只说那暗格是母妃当年留给他的,里面放的都是旧物,许久未曾打开。他说这人偶绝不是他的,可…… 可禁军在暗格的木头上,验出了殿下的指纹。”
指纹……
沈砚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他想起半月前在东宫赴宴,太子萧承煜曾指着书房的暗格笑道:“沈大人看这机关如何?是母妃教我做的,说藏些要紧东西,才不会被人偷去。” 当时他还夸太子心思缜密,如今想来,那 “要紧东西”,竟成了置他于死地的铁证。
“去,把东宫近三年的出入记录调来。”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特别是新后那边派来的人,我要知道他们每日都在东宫做些什么。”
小吏刚要应声,衙署的门突然被推开,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御前侍卫统领赵峰带着两名禁军闯了进来,手里的长刀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沈大人,陛下有旨,太子案不必再审,即刻定罪。” 赵峰将一卷明黄的圣旨拍在案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太子萧承煜,包庇生母巫蛊之罪,证据确凿,废为庶人,流放靖州。陛下还说,大理寺若有人敢徇私,与太子同罪。”
沈砚之猛地站起身,案几被撞得后退半尺,卷宗散落一地。“陛下怎能如此?” 他指着那枚桃木人偶,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这分明是栽赃!太子殿下仁厚,怎会做此等事?张嬷嬷的死因尚未查清,暗格里的指纹也可能是被人伪造……”
“沈大人是想抗旨?” 赵峰冷笑一声,手按在刀柄上,“别忘了,您的女儿还在尚宫局当差。新后娘娘说了,沈大人若识时务,往后还有机会入阁拜相;若是不识……”
后面的话他没说,可那眼神里的威胁,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得沈砚之脊背发凉。他的女儿沈清沅去年刚入宫,在尚宫局做个小小的女官,平日里连新后的面都见不到,却成了要挟他的筹码。
这就是宫里的规矩 —— 你不想站队,可总有把柄被人攥在手里。
“沈大人,” 赵峰弯腰捡起那枚桃木人偶,在指尖把玩着,“有些案子,查得太清楚,对谁都没好处。废后当年的案子,您忘了吗?那时力保她的御史,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沈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当然记得,那位御史是他的恩师,只因在朝堂上替废后说了句 “证据不足”,就被安上 “勾结外戚” 的罪名,行刑那天,大雪覆了刑场,恩师的血在雪地里蜿蜒,像一条控诉的蛇。
他望着赵峰手中的桃木人偶,忽然觉得那上面的 “赵” 字,像是用无数冤魂的血写就的。
“卷宗…… 我会封存。”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定罪文书,我会签。”
赵峰满意地点点头,将圣旨留下,带着禁军转身离去。衙署的门被关上时,发出沉重的声响,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沈砚之的心上。
他缓缓蹲下身,一张张捡起散落的卷宗。其中一张是太子萧承煜的生辰八字,墨迹温润,是十年前废后苏氏亲手写的,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写着 “愿吾儿承天之佑,一生无忧”。
承天之佑……
如今却成了流放靖州的庶人。
烛火渐渐微弱下去,案几上的热汤早已凉透。沈砚之拿起笔,在定罪文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纸张,留下一道狰狞的裂口,像他此刻的心。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簌簌地落在大理寺的瓦上,仿佛在为这桩冤案,奏响无声的挽歌。他想起太子萧承煜小时候,曾在御花园里追着他问:“沈大人,书上说‘法不阿贵’,是真的吗?”
那时他摸着孩子的头,笑着说:“是真的,殿下将来做了皇帝,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如今想来,那句话竟像个天大的笑话。
案牍上的尘埃被风吹起,迷了眼。沈砚之望着那枚孤零零躺在卷宗上的桃木人偶,忽然明白了 —— 有些真相,从一开始就不被允许存在。就像废后苏氏,就像如今的太子萧承煜,他们不是输在了 “罪证” 上,而是输在了帝王的猜忌里,输在了新后赵氏的算计中。
他拿起那枚人偶,走到烛火边,看着它被火焰吞噬。桃木燃烧的味道里,带着淡淡的清香,像极了废后苏氏最喜欢的玉兰花。
火光照着他鬓角的白发,映出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
这大理寺的案牍,终究是要蒙上一层新的尘埃了。而那些被尘埃掩埋的真相,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铜钟敲过四更,雪下得更大了,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秽,都掩埋在一片纯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