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晚膳总比别处开得晚些。鎏金烛台的火光跳跃着,将满桌的菜肴映得暖融融的 —— 左边一溜是北地菜,烤羊腿泛着油光,酸菜白肉锅冒着热气;右边摆着江南味,松鼠鳜鱼淋着琥珀色的糖醋汁,龙井虾仁卧在碧玉盘里,像刚从西湖捞上来的鲜。
皇帝坐在主位,看着苏凝和柳若微分坐两侧,忽然觉得这场景像幅精心绘制的《帝后赏春图》—— 苏凝的石青常服衬得她眉眼锐利,像北地的青松;柳若微的水红裙衫裹着她身姿温婉,像江南的垂杨。两人都没戴太多珠翠,却在无形中较着劲,连指尖捏着的银箸,都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紧绷。
“皇后尝尝这烤羊腿,是御膳房新请的蒙古厨子做的,比去年的更嫩些。” 皇帝用金刀割下块带筋的肉,放在苏凝碟里,“前几日北境送来的羔羊,最是滋补。”
苏凝用银箸夹起,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笑意温和:“多谢皇上惦记。只是臣妾近来总觉得腻,还是更喜欢……” 她的目光扫过柳若微面前的龙井虾仁,“贤妃娘娘家乡的口味,清爽。”
这话答得巧妙,既谢了恩,又把话题引到柳若微身上,还暗带了点 “北地肉食太腻” 的意味 —— 仿佛在说,柳若微的江南味,终究比不过北地的扎实。
柳若微正用小勺舀着虾仁,闻言抬眼,睫毛在烛火下投出浅浅的影:“皇后娘娘说笑了。江南菜不过是些精致的小玩意,哪比得上烤羊腿来得实在?就像臣妾的诗,只能给皇上解闷,哪及得上皇后娘娘的‘龙袍加身自畏寒’,字字都敲在点子上。”
她把 “实在” 二字说得轻软,却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下苏凝的 “扎实”—— 太过扎实,反倒少了些人情味。
皇帝看着两人一来一往,忽然低笑出声:“你们啊,吃个饭也像在对弈。皇后的‘实在’,贤妃的‘清爽’,合在一起才是人间百味。” 他给柳若微也夹了块羊腿,“尝尝,别总想着江南的鱼,偶尔也换换口味。”
柳若微谢恩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羊肉的膻气混着孜然的香漫开来,她微微蹙眉,却还是咽了下去,轻声道:“果然比江南的羊肉细嫩,皇上说得是,是该多尝尝别处的味。”
苏凝看着她强忍着不适的模样,嘴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江南女子就是这样,连吃口肉都要装作乖巧,哪像她,从小跟着父亲在边关长大,烤羊腿能啃下半只,论起 “实在”,柳若微差得远呢。
“说起来,昨日看了你们的诗,倒想起件事。” 皇帝忽然放下银箸,用餐巾擦了擦手,“翰林院编了本《御制诗集》,想把后宫的佳作也收录进去,你们觉得如何?”
苏凝手里的银箸顿了顿。翰林院此举,分明是想借着收录诗集,给后宫的 “才情” 排个高下。她若是推辞,倒显得心虚;若是应下,又怕柳若微借着 “江南才女” 的名头压过自己。
“翰林院有心了。” 她很快定了神,语气平静,“只是臣妾的拙作实在拿不出手,倒是贤妃娘娘的诗,清丽别致,该收录进去,让后人也瞧瞧江南的灵气。”
她把柳若微推出去,既显得大度,又把难题丢给了对方 —— 柳若微若是应下,就是贪慕虚名;若是推辞,就是自认不如。
柳若微舀虾仁的手停在半空,烛火在她眼底晃了晃。她知道苏凝在等她难堪,可这局面,避是避不开的。
“皇后娘娘过誉了。” 她放下小勺,声音比刚才更柔了些,“臣妾的诗哪配进《御制诗集》?倒是皇后娘娘的‘朔风卷雪’,既有帝王气,又有女儿情,若是不收,才是翰林院的失职。” 她顿了顿,忽然看向皇帝,眼里带着几分坦诚,“其实臣妾觉得,诗好不好,不在收录不收录。能让皇上看了舒心,比刻在书上更要紧。”
这话答得更妙,既捧了苏凝,又表了自己的心意 —— 她写诗不是为了虚名,是为了博帝王一笑。比起苏凝的 “大度”,反倒多了几分真性情。
皇帝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忽然觉得这杯里的酒,比往日更醇些。苏凝的 “才学” 是给外人看的,柳若微的 “才情” 是给他一人看的,这两种好,他都想要。
“贤妃说得是。” 他放下酒杯,语气里带着赞许,“诗为心声,不必强求虚名。不过皇后的‘龙袍加身’,贤妃的‘一蓑烟雨’,朕都喜欢,不如……” 他看向小李子,“让御书房抄两份,一份存着,一份朕留着解闷。”
这个决定,既没收录进《御制诗集》,又给了两人面子,算是把这无声的较量,轻轻按下了。
苏凝端起茶杯,掩饰住眼底的波澜。她知道,这一局,柳若微又占了上风 —— 用她最擅长的 “柔”,化解了自己的 “刚”。
柳若微却像是没察觉,正专注地挑着鳜鱼里的刺,细白的指尖捏着银箸,动作轻柔得像在绣活。她知道,苏凝要的是 “赢”,而她要的是 “稳”。在皇帝心里,太想赢的人,往往最先露出破绽。
席间的气氛渐渐缓和,开始说起些后宫琐事。苏凝提起七皇子近日在学骑射,箭法进步不小;柳若微说起景仁宫的兰草开了花,想移几盆到御书房去。皇帝偶尔搭句话,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像在掂量着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小李子站在廊下,看着殿内的烛火映着三人的身影,忽然觉得皇上这 “权衡” 二字,做得比谁都好。既不让皇后觉得失了体面,又不让贤妃觉得受了委屈,就像这满桌的菜,有肉有鱼,有浓有淡,谁也没抢了谁的味。
晚膳快结束时,苏凝忽然道:“皇上,明日臣妾想陪您看会儿奏折。前日见您在《漕运志》上做了记号,臣妾父亲当年在江南待过,或许能说些有用的。”
她这是要把 “才学” 用到实处,提醒皇帝,她的价值不止在诗词里。
皇帝还没答话,柳若微先笑了:“皇后娘娘真是操劳。明日臣妾让小厨房做些莲子羹,送到御书房去,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解解乏。”
她不争着 “参政”,只安心做她的 “解乏人”,反倒显得苏凝的 “帮忙” 有些刻意。
皇帝看着苏凝微沉的脸色,又看看柳若微坦然的笑意,忽然觉得这深宫的日子,倒比朝堂的奏折更有滋味。他挥了挥手:“都好。皇后明日来,贤妃的莲子羹也送来,朕这里,热闹些好。”
苏凝屈膝应下,心里却明镜似的 —— 皇帝这是要让她和柳若微继续 “共存”,既用她的才学理政,又用柳若微的温婉养心。这帝王的权衡,真是越来越深了。
柳若微也跟着起身,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兰花香。她知道,这场席间的机锋,没有赢家,却也没有输家。苏凝的才学依旧是她的铠甲,她的温婉也仍是她的软甲,而皇帝,握着那把衡量的秤,谁也偏不了,谁也舍不下。
走出养心殿时,月光已经升起来了。苏凝的石青常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柳若微的水红裙衫却像浸了暖。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谁也没说话,只有银簪和珠钗偶尔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敲着最后的余韵。
“贤妃妹妹慢走。” 苏凝在分岔口停下,语气平静无波。
“皇后娘娘也早些歇息。” 柳若微屈膝行礼,转身往景仁宫去。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宫道上交错又分开,像极了她们在皇帝心里的位置 —— 既纠缠,又独立。
养心殿的皇帝站在窗前,看着两道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拿起那两首诗,在烛火下轻轻晃了晃。北地的雪,江南的雨,终究都要落在他的江山里。而他能做的,就是握着这权衡的杆,让这雪别下得太急,让这雨别落得太绵,刚刚好,就好。
烛火 “噼啪” 一声爆了个灯花,映得诗上的字迹忽明忽暗。皇帝知道,这场由诗词开始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苏凝的才学,柳若微的才情,终将在这深宫里,继续上演一场又一场无声的对弈。而他,乐得当这个看客,也乐当这个执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