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在雨后的风里晃出细碎的响,像谁在耳边轻轻呵着气。苏凝坐在碎玉轩临窗的紫檀木桌前,指尖捻着一枚刚晒干的紫苏叶,叶片边缘的锯齿在指腹上硌出浅浅的痕。案头摊开的《千金方》被风掀起页角,露出夹在里头的半张素笺,上面是她昨夜写的方子:茯苓三钱,远志一钱,加蜜炙甘草同煎。墨迹已经干透,只有最后那个 \"凝\" 字的末笔,微微晕开一点墨团,像是当时指尖不慎落了滴水汽。
\"娘娘,檐下的青苔该除了。\" 贴身侍女青禾捧着个白瓷茶盏进来,脚步踩在回廊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把茶盏往桌上放时,目光飞快地扫过那页药方,喉结轻轻动了动,终究没敢多问。这药方她认得,前几日陛下龙体欠安,夜里总难安睡,正是苏凝亲手誊了方子送去养心殿,次日陛下便精神了许多。只是那时柳妃还在盛宠之中,这事儿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如今想来,倒像是冥冥中早有预兆。
苏凝抬头时,正看见青禾耳后别着的那支银簪 —— 还是去年生辰时赏的,簪头的小莲花已经磨得发亮。她忽然想起什么,指尖在紫苏叶上顿了顿:\"昨日让你去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青禾的手猛地一颤,茶盏里的雨前龙井晃出几滴,落在描金的桌布上,洇出浅褐色的斑。\"回娘娘,\" 她垂下眼睑,声音压得比铜铃还轻,\"今晨卯时,冷宫那边...... 传来消息了。\"
风从半开的窗缝里钻进来,卷起案上的素笺往地上飘。苏凝伸手去捞,指尖刚触到纸角,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是碎玉轩的人 —— 她宫里的内侍宫女都知道,她不喜喧闹,走路从来是放轻了脚步的,唯有外宫来的人,才会在廊下踩出这样略显仓促的响。
\"是养心殿的李公公来了。\" 青禾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认得那脚步声,昨儿个柳妃被押往冷宫时,就是这位李公公带着禁军来的,当时他手里那串蜜蜡佛珠,在宫灯下泛着冷黄的光。李公公是御前最得力的太监,寻常嫔妃宫里他一年也去不了两回,如今却在柳妃倒台的第二天就来了碎玉轩,这其中的意味,青禾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心跳加速。
苏凝把素笺重新夹回书里,指尖抚平那道被风吹出的褶皱,慢悠悠道:\"让他进来吧。\" 说话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台上那盆文竹 —— 还是上个月柳妃派人送来的,说是新得的珍品,如今叶片尖上已经枯了一小截,像极了昨夜宫道上散落的残枝。那时候柳妃正得圣宠,送来的东西里总带着几分炫耀,青瓷花盆上描着缠枝莲,比碎玉轩里任何一盆花都要精致。苏凝当时笑着收了,每日让小太监浇水,却没料到不过一月,送花的人就落了这般境地。
李公公进来时,身上还带着雨气。他穿着件石青色的蟒纹贴里,腰间的玉带比寻常太监的要宽半寸,这是御前近侍才有的规制。他不像寻常内侍那样趋炎附势,脸上总是挂着副平和的笑,可苏凝记得,三年前选秀时,就是这位公公在御花园拦住她,低声说 \"柳家小姐今儿戴了支东珠钗\",那时她便知,这人眼里的笑,从来是做给旁人看的。
\"苏小主安。\" 李公公规规矩矩地打了个千,目光在案上的《千金方》上停了一瞬,随即转向苏凝,\"陛下今晨没进早膳,总管让小的来问问,小主这儿有没有现成的安神糕。\"
青禾正要回话,苏凝却先开了口:\"不巧,昨日做的已经吃完了。\" 她抬手示意青禾倒茶,声音温温的,\"不过我这儿有新磨的莲子粉,让青禾现做些送去?\"
李公公脸上的笑深了些,露出两颗略黄的牙:\"那敢情好。只是劳烦小主了 —— 昨儿个夜里,陛下又没睡好。\" 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藏着什么话。宫里谁不知道,柳妃被废前夜,陛下在养心殿里翻了一夜的奏折,烛火亮到天明。李公公特意提这一句,是在暗示陛下的心烦,还是在说苏凝的安神糕曾解过陛下的烦忧?
苏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味清苦,正是她惯喝的雨前龙井。\"陛下为国事操劳,\"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前几日我兄长派人送来些北疆的雪蜜,据说安神效果好,一并让青禾装些送去吧。\"
李公公的眼睛亮了亮。谁都知道,苏凝的兄长苏靖远是镇守北疆的大将军,上个月刚击退了来犯的蛮族,陛下前些日子还在朝堂上夸他 \"国之柱石\"。这雪蜜说是寻常物件,可经苏凝的手送过去,就有了不一样的意思。他忙不迭地应道:\"小主体恤,陛下定会欢喜。\"
青禾转身去了小厨房,廊下只剩下苏凝和李公公。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李公公捻着手里的蜜蜡佛珠,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昨儿个押柳主子去冷宫,她还哭着说要见陛下呢。\"
苏凝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杯沿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有些烫。\"哦?\" 她淡淡应了一声,没接话。柳妃的性子,她是知道的,骄傲又执拗,当年能从才人一路坐到贵妃的位置,靠的就是这份敢争敢抢的劲儿,只是如今,这份执拗成了催命符。
\"陛下没见。\" 李公公叹了口气,像是在惋惜,\"其实柳主子也可怜,娘家那边......\"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打住,嘿嘿笑了两声,\"奴才多嘴了。\"
苏凝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公公是御前的人,见的事自然比我们多。\" 她知道李公公这话的意思,柳家在江南盐税案里栽了,查出来的罪证够抄家灭族,柳妃能留条性命已是万幸。只是这其中牵扯甚广,连带着几位曾依附柳家的官员也被牵连,朝堂上怕是早已翻了天。
正说着,青禾端着个描金食盒回来了,里面放着刚做好的莲子糕,还冒着热气。\"李公公,您看这样成吗?\" 青禾把食盒递过去,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
李公公接过食盒,掂量了一下,笑道:\"青禾姑娘的手艺,陛下是信得过的。\" 他又对着苏凝行了个礼,\"那奴才先告退了,改日再来给小主请安。\"
\"公公慢走。\" 苏凝起身相送,看着李公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才慢慢坐回椅子上。青禾收拾着桌上的茶盏,忍不住道:\"娘娘,李公公今儿来,怕是不单为了莲子糕吧?\"
苏凝没说话,伸手去够案上的《千金方》,却发现指尖有些凉。她想起三年前刚入宫时,碎玉轩还只是个偏僻的小院子,院里的石榴树还是她亲手栽的,如今已经长得比屋檐还高。那时候柳妃正是风光,宫里的人见了她,大多是敷衍的笑,谁能想到,三年后的今天,风向会变得这么快。
\"去把那盆文竹挪到后院去吧。\" 苏凝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雨丝,\"别让它占着窗台的位置。\"
青禾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忙应道:\"是。\" 她抱着那盆文竹往后院走,路过回廊时,看见几个小太监正蹲在檐下铲青苔,嘴里还念叨着:\"快点弄,待会儿内务府的人要来查了。\"
青禾心里一动,碎玉轩的青苔长了半年,也没人管过,怎么今儿突然要铲了?她回头看向正窗内的苏凝,见她又拿起那枚紫苏叶,在指尖慢慢捻着,神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雨还在下,宫墙内外的风,似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吹了。
碎玉轩的小厨房飘出淡淡的甜香,那是青禾在给莲子糕加糖。苏凝坐在窗前,听着雨声,忽然想起入宫前母亲说的话:\"宫里的风,从来不是一阵一阵的,是慢慢吹的,吹到最后,谁也挡不住。\" 那时候她还不懂,只觉得母亲的话太过沉重,如今才明白,这深宫之中,每一阵风里都藏着变数,而能做的,不过是稳住心神,等风来。
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像是有不少人在走动。青禾从厨房探出头来:\"娘娘,好像是内务府的人来了。\"
苏凝放下紫苏叶,理了理衣襟:\"让他们进来吧。\" 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就像这雨后的风,挡也挡不住。
内务府的总管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进来,手里捧着各种绸缎和摆设,见到苏凝,忙不迭地行礼:\"奴才给苏小主请安。陛下吩咐了,碎玉轩该添置些新物件,让小主瞧瞧,这些合不合心意?\"
苏凝看着那些明黄色的绸缎,还有绣着凤凰的锦被,指尖微微颤抖。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赏赐,这是一种信号,一种来自养心殿的默许。
雨还在下,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清脆得像是在宣告什么。苏凝站在窗前,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宫殿,忽然觉得,这宫中风声,怕是要变成风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