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的雪水顺着车辙往京城方向流,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痕。七皇子掀开轿帘,望见永定门的城楼时,指节在膝盖上掐出了红印 —— 他揣着那封写满 “请罪” 的信,揣着对火器营新炮的念想,揣着三个月来硬压下去的委屈,像揣着团要炸开的火。
坤宁宫的玉兰花落了满地,七皇子踩着花瓣往里走,听见暖阁里传来熟悉的铜壶滴漏声。苏凝正坐在窗前翻书,鬓边的碎发用玉簪别着,侧脸在阳光下柔和得像幅水墨画,却在看见他的瞬间,指尖猛地攥紧了书页,发出细微的 “沙沙” 声。
“娘。” 七皇子的声音带着皇陵的寒气,膝盖刚要弯,就被苏凝抬手止住。她没看他冻裂的手背,没问他在皇陵吃了多少苦,只是指着桌上的锦盒:“这是皇上赏的,晋封你为蜀王,去封地历练。”
锦盒里的王印泛着冷光,“蜀王” 二字刻得深峻,像把刀,猝不及防地插进七皇子心口。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到身后的梨花木架,架上的青瓷瓶 “哐当” 落地,碎瓷片溅在他的靴底,像无数个质问的尖刺。
“去蜀地?” 七皇子的声音发颤,像被风雪冻住的弦,“不是说…… 回火器营吗?不是说晋封亲王,继续管新炮吗?” 他想起离京前,李统领拍着他的肩说 “等你回来,咱们的炮能打到山海关”;想起皇陵的寒夜里,他反复摩挲母亲送来的桂花糕,告诉自己 “忍过这三个月就好了”。原来那些念想,都是假的。
苏凝弯腰捡碎瓷片,指尖被划破,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她没吭声,直到把碎片拢进帕子,才抬头看他,眼底没有波澜:“火器营的事,皇上另有安排。蜀地富庶,你去那里兴修水利、办学堂,比在京城耗着有用。”
“有用?” 七皇子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暖阁里撞得生疼,“在您眼里,什么叫有用?放弃火器营叫有用?被赶到偏远的蜀地叫有用?还是…… 让我像块绊脚石似的,从您和父皇的棋盘上挪开,才叫有用?”
他的话像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中苏凝藏得最深的心思。她猛地站起身,帕子上的血洇透了两层布,却像感觉不到疼:“七儿!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 七皇子扯开衣襟,露出贴身戴的平安符,符上的线磨得发白,是去年苏凝亲手给他绣的,“您让张嬷嬷送这符时,怎么不说要赶我走?您在信里写‘永远在你身后’时,怎么不说这‘身后’是蜀地?” 他把符扯下来,狠狠摔在地上,“您就是怕我留在京城,惹父皇猜忌,怕我连累您!”
符坠在青石板上弹了弹,红绳散开,露出里面的艾草 —— 那是苏凝凌晨去御花园采的,说 “能辟邪”。七皇子看着那把碎草,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发高烧,母亲彻夜抱着他,用艾草给他擦手心,嘴里念着 “我的儿,快点好起来”。那些温暖的碎片涌上来,与此刻的冰冷撞在一起,撞得他眼眶通红。
苏凝弯腰去捡那枚符,手指刚触到,就被七皇子一脚踩住手背。她疼得闷哼一声,却没抽回手,只是望着他:“是,娘是怕。怕你再被人当枪使,怕你像兵部侍郎那样,被卷进漩涡就爬不出来,怕你…… 落得跟先皇后嫡子一样的下场!”
“先皇后嫡子?” 七皇子的脚松了些,眼里的怒火变成了茫然,“他不是在蜀地活得好好的吗?”
“好好的?” 苏凝的声音陡然拔高,手背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那枚符上,“他是被诬陷私通边将,赐死在蜀地的!你以为远离京城就安全了?这宫里的刀,能隔着三千里地,照样扎进你的心口!娘让你去蜀地,不是赶你走,是想让你离那些刀远一点!”
她抓起案上的《蜀地志》,狠狠砸在七皇子面前:“你自己看!这是娘熬夜给你标的,哪里有瘴气,哪里有土司,哪里的官员可以信任!娘给你选的随行御史,是出了名的刚正,就是怕你被地方官欺负!娘……”
话没说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七皇子的手背上,烫得他猛地缩回脚。苏凝捂着脸蹲下,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娘知道你怨我,知道你想回火器营,可娘只能这么做。在这宫里,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活着比什么都强……”
七皇子僵在原地,看着母亲颤抖的背影,看着她手背上那道被碎瓷划开的口子,看着地上那枚沾了血的平安符。皇陵的风雪、火器营的炮声、母亲信里的字迹、此刻她哽咽的 “活着比什么都强”,像潮水般涌上来,把他心里的怨和怒冲得七零八落。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李统领塞给他的密信,说 “只要您回京,兵部就联名请立您为太子”。那时他只觉得热血沸腾,此刻才惊觉,那哪里是拥立,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母亲的话像盆冷水,浇得他浑身发冷,却也浇醒了那点被野心蒙住的清明。
“娘……” 七皇子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蹲下身想扶她,手伸到半空又停住。苏凝抬起头,泪痕爬满了脸颊,却在看见他眼底松动的瞬间,用力抹了把脸:“你去不去?”
七皇子望着桌上的王印,望着母亲手背上的血,望着窗外那棵落尽了花的玉兰树。他知道,母亲做的决定,从来没有转圜的余地;皇上的旨意,更是钉死了的结局。他捡起地上的平安符,用颤抖的手指重新系好红绳,轻轻放在苏凝手心里:“我去。”
三个字像块石头落进深潭,在暖阁里荡开久久不散的回音。苏凝握着那枚沾了血和泪的符,忽然觉得手背的伤口不疼了,心里的那块石头,却沉得更厉害了 —— 她赢了这场 “保全”,却好像输掉了更重要的东西。
“蜀地多雨,” 苏凝的声音平静下来,开始给他数要带的东西,“娘给你备了油纸伞,是蜀地特有的竹骨,耐用;还有治瘴气的药,按太医院的方子配的,早晚各一粒;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别硬扛,给娘写信……”
七皇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直到苏凝说到 “地方官送的礼别收” 时,才闷闷地应了声 “嗯”。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戾气,却多了种说不清的疏离,像隔了层化不开的雾。
张嬷嬷端着药进来,看见地上的碎瓷和苏凝手背上的伤,眼圈立刻红了:“娘娘!您怎么不早说!” 她拉着苏凝去处理伤口,留下七皇子一个人站在暖阁里,望着那枚静静躺在锦盒里的王印。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印上,“蜀王” 二字的阴影投在地上,像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母亲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她还是那个会为他采艾草、标方志的母亲,他却再也不是那个能毫无芥蒂扑进她怀里撒娇的儿子了。
傍晚的风穿过坤宁宫,卷起地上的玉兰花瓣,落在七皇子的靴边。他想起皇陵的雪,想起母亲送来的桂花糕,想起刚才她含泪说的 “活着比什么都强”,忽然觉得那枚平安符在手心发烫 —— 原来母亲的爱,从来都藏在最狠的决定里,只是这爱太沉,太痛,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承受。
而暖阁里的苏凝,看着药碗里泛起的血沫,忽然想起七儿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扑向她的样子。那时他跌在她怀里,笑得像个小太阳,哪里会想到,多年后,他们母子会这样,隔着碎瓷、鲜血和无法言说的苦衷,站在一场不得不接受的分离里。
她轻轻叹了口气,药味的苦涩里,忽然尝到点熟悉的甜 —— 那是七儿小时候,她喂他喝药时,偷偷塞给他的糖。原来不管走多远,不管隔多久,有些东西,终究是藏不住的。就像她对七儿的疼,就像七儿此刻心里,那点不肯说出口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