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的日头正盛,透过太和殿的雕花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赵晏坐在临时搬来的紫檀木椅上,面前摊着新拟的登基仪程,朱砂笔悬在半空,却久久没有落下。
“陛下在想什么?” 苏凝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进来,见他对着仪程出神,将瓷碗放在案上时特意轻了些。案角的青铜炉里燃着安神香,烟气袅袅缠上他的发梢,像在描摹少年尚未褪去的稚气。
赵晏抬头,眼底还带着未散的疲惫:“母后你看,这仪程要祭天、祭地、祭太庙,还要接受百官朝拜,整整三日都排得满满当当。可我总觉得…… 少了些什么。”
苏凝拿起仪程翻看,指尖划过 “率宗亲哭祭先帝陵寝” 一条时,忽然明白了:“你是想给那些牺牲的人留个位置?”
少年重重点头,眼眶微微发红:“兰统领失去了右手,老七他们连尸首都找不全,还有那些御林军、影卫…… 若不是他们,我根本没机会站在这里。可这仪程上,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提。”
殿外传来脚步声,张廷玉捧着一卷黄绸走进来,见母子二人对着仪程低语,将绸卷放在案上笑道:“老臣猜陛下是在为仪程犯难?刚拟好的‘忠烈祠入祀名单’,请陛下过目。”
黄绸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名字,从影七、风组组长到那个挡刀的小影卫,甚至连被砍断脖颈的周猛副将都在其列。每个名字旁都注着籍贯与功绩,墨迹未干,透着郑重。
“老臣已让人在太庙侧殿设了灵位,登基当日,您先去祭拜他们,再行大典。” 张廷玉的声音带着老臣的恳切,“这些人是护着大靖的根骨死的,该受这份礼。”
赵晏的指尖抚过 “兰” 字,那里注着 “江南吴县人,护诏断腕,封安国公”,忽然红了眼眶。他抓起朱砂笔,在名单末尾添上 “李虎” 二字,笔锋却比别处轻了些。
“陛下这是……” 张廷玉有些诧异。李虎是叛将,按律当挫骨扬灰,怎能入忠烈祠?
“他虽是被逼的,却也有妻儿在通州等着。” 赵晏放下笔,声音轻得像叹息,“把他的名字刻在最角落,不必入祠,权当…… 给那些身不由己的人留个念想。”
苏凝看着那两个字,忽然想起李虎府里那件缝着羊皮的旧袄,上面 “妻翠儿,子狗剩” 的字迹被摩挲得发亮。她伸手覆在赵晏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微凉的朱砂,熨帖了少年眼底的波澜。
“就依你。”
消息传到午门时,等候在外的百姓们忽然安静下来。有人指着御林军抬出的灵位,认出那是自家在禁军当差的儿子;有人对着 “兰” 字的灵牌叩首,说去年青州大旱,是这位女统领开仓放的粮。
“七殿下是重情义的人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响起雷鸣般的欢呼。青石板上的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此刻却仿佛有热流在地下涌动,那是民心在汇聚,像初春解冻的河,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涌。
三日后的登基大典,天刚蒙蒙亮,皇城就热闹起来。御林军执戟而立,甲胄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却不再带着肃杀 —— 他们的肩甲上都系着白绸,那是赵晏特意吩咐的,为牺牲的同袍戴孝。
赵晏穿着十二章纹的龙袍,站在太庙侧殿的灵位前,手里捧着三炷香。烟雾缭绕中,他对着密密麻麻的牌位深深鞠躬,动作虔诚得像在许下诺言。兰站在他身后,空荡荡的右袖系着同款白绸,左手按在腰间的软剑上,背影比殿外的铜鹤还要挺拔。
“今日之后,我会守好这江山。” 少年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灵位前,“你们没走完的路,我替你们走。”
祭完忠烈,他才转身走向天坛。玉琮触地的瞬间,远处传来报时的钟鸣,声波荡过紫禁城的角楼,撞在护城河的冰面上,碎成千万点金光。
太和殿内,百官按品级跪拜,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得梁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赵晏坐在龙椅上,望着阶下黑压压的人头,忽然想起苏凝昨夜说的 “坐在这个位置上,要看得见百姓的炊烟,也要容得下臣子的过失”。
他举起那方裂了缝的玉玺,黄金镶嵌的纹路在阳光下流转,像条蜿蜒的河,一头连着先帝的嘱托,一头系着万民的期盼。
“众卿平身。”
散朝后,苏凝在暖阁里看着新帝批阅奏折。赵晏的字还带着稚气,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遇到疑难处便圈出来,等着张廷玉讲解。案上的莲子羹温在小炉上,甜香混着墨香,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母后,” 赵晏忽然抬头,指着奏折上的 “江南漕运” 四字,“儿臣想亲去江南看看,那里的堤坝该加固了。”
苏凝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他眼里的光,像看到当年的赵瑞策马出京的模样。她笑着点头:“好,让兰陪你去。江南的玉兰花该开了,她总念叨着要去摘几朵。”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奏折上 “民为邦本” 四个字上,墨迹被晒得微微发烫。兰站在廊下,听见暖阁里的对话,忽然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玉兰花簪 —— 那是苏凝今早亲手为她插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御花园的梅树抽出新芽,嫩绿的苞芽挤在枯枝间,像群迫不及待的春信。周猛带着御林军在巡逻,甲胄上的白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经过坤宁宫时,他特意放慢了脚步,看着窗纸上那对依偎的身影,忽然挺直了脊梁。
皇城的风,终于吹散了血腥,带来了草木的清香。
那些在暗夜里流淌的血,那些在宫墙上凝固的誓言,那些藏在遗诏背后的牺牲,终究化作了滋养新生的泥土。赵晏的龙袍曳地而过,扫过丹陛上尚未完全褪色的血痕,像在为过去画上句点。
张廷玉站在太和殿的角楼里,望着远处缓缓升起的龙旗,忽然想起先帝弥留时的眼神。那时的帝王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指指着窗外的杏花,说 “等花落了,就该结果了”。
如今看来,果已熟,枝正茂。
暮色四合时,坤宁宫的灯亮了。苏凝看着赵晏在灯下练习批阅奏折,忽然觉得眼角发潮。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赵瑞握着她的手说 “这江山再重,有你陪着,我就不怕”。
此刻她想对眼前的少年说,别怕,有母后在。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温柔的笑意 —— 她知道,他已经长大了,能独自撑起这片天了。
远处的钟鼓楼敲了七下,声音清越,在皇城上空久久回荡。赵晏放下朱笔,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露出了微笑。
尘埃落定,不是结束,是开始。
属于他的时代,正伴着这夜色,悄然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