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烛火在三更天里跳了跳，将苏凝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拉长的水墨画。案上摊着的《百官履历》翻到了第三卷，朱笔在 “张廷玉” 的名字旁画了个圈，墨迹已干，却仍透着沉甸甸的分量。兰捧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走进来，见太后指尖还停留在 “周延” 的军功册上，铜鎏金的册页边缘被摩挲得发亮，忍不住轻声道：“娘娘，已经三更了，歇会儿吧。”
苏凝抬头，眼底的红血丝在烛火里格外清晰。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册页推到一旁：“这七个人选，得比量着来，差一分都不行。” 案角堆着三摞文书，最上面的是 “功勋旧臣”，中间是 “寒门新贵”，最底下是 “中立派”，每摞都用红绳捆着，绳结打得方方正正，像座微型的天平。
“旧臣里，张廷玉是定要入阁的。” 苏凝拿起朱笔，在 “张廷玉” 的履历上添了句 “掌典章”，“他在礼部三十年，连洪武年间的旧例都记得清清楚楚，新帝理政，离不了这样的活字典。”
兰点头，想起去年张廷玉为了核对一条漕运旧制，在翰林院泡了三天三夜，连先帝的忌日都差点忘了。这人虽有些固执，却从不会因私废公。
“周延也得算一个。” 苏凝翻到武将名册，周延的名字旁粘着张小纸条，是兰写的 “北境之战，断左臂，护粮草”。她指尖划过那行字，声音沉了些：“武将入阁，能镇住军方的场子。尤其是他刚正，赵珏当年想收买他，被他用箭射穿了送礼的箱子。”
兰忽然想起什么：“可周将军性子太烈，上个月还在朝堂上跟户部尚书吵了一架，说他们拨的军饷‘掺了沙子’。让他入阁，会不会跟文臣闹不和？”
“就得让他吵。” 苏凝笑了笑，烛火在她眼角的细纹里跳，“文臣们算计多，得有个敢掀桌子的，才不会让他们把账算得太糊涂。” 她在周延的名字旁写 “掌军务”，笔锋比别处重了些，“再加上户部侍郎张启，旧臣的三席就齐了。”
兰愣住了：“张启是张廷玉的亲侄子，算旧臣派系，会不会……”
“正因为是亲侄子，才要他入阁。” 苏凝的声音带着深意，“张启在青州查盐税时，连他叔叔的门生都敢弹劾，是个‘认理不认人’的。让他掌户部，既能平衡张廷玉的势力，又能堵住别人的嘴 —— 你看，连首辅的侄子都敢查，还有什么私心？”
案上的烛花 “啪” 地爆了一声，溅起细小的火星。兰望着那三行朱批，忽然明白这 “三旧” 不是简单的堆砌，是老辣的制衡 —— 张廷玉掌典章，周延掌军务，张启掌财权，三人各管一摊，谁也压不倒谁。
“新贵这边，林文昭得算一个。” 苏凝翻到寒门名册，林文昭的履历很简单，“青州秀才，永熙元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却夹着张青州百姓联名写的 “万民折”，说他 “冒雪送粮，救活三村人”。她提笔写下 “掌民生”，“这孩子出身底层，知道百姓缺什么，让他管民生，不会摆花架子。”
兰想起林文昭在朝堂上跟李嵩对峙的样子，明明吓得手在抖，却梗着脖子不肯退让。这股韧劲儿，倒跟年轻时的苏凝有几分像。
“江南学政王砚也得入阁。” 苏凝的朱笔落在江南名册上，王砚的名字旁画着朵小小的兰花，是她亲手画的，“他是赵晏在青州举荐的，却从没在公开场合提过‘知遇之恩’，去年还驳回了青州知府为赵晏立生祠的请求，说‘陛下还年轻，该多做事，少受香火’。”
“这样的人，才不会变成新帝的‘私臣’。” 兰接过话，忽然懂了，“让他掌科举，能堵住那些说‘陛下只任人唯亲’的嘴。”
苏凝点头，在王砚的名字旁写 “掌科举”，又翻到最后一页，指腹按在 “监察御史刘芳” 的名字上。这位女官是永熙朝第一位入仕的翰林，当年殿试时，赵晏问她 “女子为何要做官”，她答 “为民请命，不分男女”。
“刘芳掌言路，” 苏凝的声音轻下来，“她敢说别人不敢说的，尤其是后宫和外戚的事，有她盯着，能少生些是非。”
兰看着案上的名单，旧臣三席，新贵三席，每席的权责都清清楚楚，连南北地域、文武比例都分毫不差。她忽然想起苏凝昨夜说的 “内阁是张网，每个网眼都得大小合适，才能捞起鱼，漏不掉水”。
“中立派的李默言，掌什么呢？” 兰轻声问。
苏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李默言的奏折，最上面的是《请罢江南苛捐疏》，里面列着二十七条不合理的赋税，每条都标着 “某县某乡，百姓某家，因税破产”，连农户的姓名都写得清清楚楚。
“让他掌查核。” 苏凝在李默言的名字上重重一点，“内阁议决的事，都得经他核查，账目对不对，程序合不合，他点头了，才算数。”
这一下，七席的权责彻底清晰了 —— 旧臣掌典章、军务、财权，新贵掌民生、科举、言路，中立派掌查核，像七根柱子撑起屋顶，每根都有自己的承重，谁也拆不了谁的台。
“娘娘，” 兰看着这份名单，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这样一来，内阁既不会被旧臣把持，也不会被新贵垄断，太后您……”
“我掌最后的秤。” 苏凝将名单叠好，放进紫檀木盒里，锁扣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们议出来的事，合民心的，我画圈；偏私的，我打叉。但更多时候，我只看着。” 她望向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就像看着赵晏小时候学走路，得让他自己摔几跤，才知道哪条路走得稳。”
卯时的梆子声敲响时，赵晏走进坤宁宫。见案上的名单已拟好，七个人名旁都注着权责，忍不住拿起细看。当他看到 “张启” 的名字时，眉头微蹙：“张大人是张廷玉的侄子，会不会……”
“你 Uncle 当年在青州查盐税，连亲叔叔的门生都敢办。” 苏凝打断他，将那封弹劾奏折递过去，“这样的人，用着才放心。” 她看着儿子渐渐舒展的眉头，忽然笑道，“这内阁就像架马车，旧臣是前轮，走得稳；新贵是后轮，转得快；李默言是车轴，让两轮转得齐。而你，是赶车的，得学会让这架车顺着民心的道儿走。”
赵晏捧着名单，指尖触到母亲的朱批，墨迹还带着微温。他忽然明白，这七个人选不是随便定的，是母亲用无数个夜晚的考量，为他铺就的路 —— 既让他能借重臣之力，又不让他被权臣裹挟；既让新官有机会施展，又不让旧臣觉得被冷落。
“儿臣明白了。” 赵晏将名单郑重地放进袖中，“这就按娘的意思，让他们入阁。”
苏凝看着儿子走出殿门的背影，十五岁的少年穿着龙袍，脚步已比上月沉稳了许多。案上的烛火渐渐燃尽，只剩下半截烛芯在晨光里轻轻摇晃。她知道，这七个人选只是开始，内阁辅政的关键不在名单，在如何让他们真正 “辅” 起来 —— 辅的是新帝，是江山，不是某个人的野心。
窗外的兰草沾着晨露，叶尖的水珠滚落，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像在为这刚刚定夺的内阁名单，轻轻敲下第一个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