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脚下带着露水的荒草,永宁脑子里绷紧的弦,终于“铮”地一声,断了。
这荒草萋萋的土坡,远处黎明前如巨兽蛰伏的城墙轮廓,都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心头的疑云越积越厚,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陆亚在她身侧几步远的地方挣扎着站起,他方才背对着她,身影在熹微的晨光里僵硬得像一尊刚从古墓里拖出来的石俑,宽大的袖袍垂落,掩住了所有细微的颤抖。
她张了张嘴,那句“这是哪儿?”的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变故陡生。
陆亚悠悠地转过身。
他的脸比死人还要惨白,额发被冷汗彻底浸透,一绺绺黏在皮肤上。那双眼睛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惯常的冰冷算计,只有一种永宁从未见过的、近乎碎裂的混乱。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钉在她脸上,又像是穿透了她,望向某个更加虚无、更加恐怖的深渊。
那眼神里翻滚着一种让永宁骨髓都发寒的东西——是憎恶?是恐惧?还是某种濒临失控、想要将她撕碎的疯狂?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一瞬,陆亚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下一刻,浓稠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暗红洪流,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噗——”
那血溅在永宁的裙裾上,留下几朵狰狞的、温热的烙印。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身体便彻底失去了支撑,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扬起一小片微尘。他蜷缩着,一动不动,唯有背脊在晨光里显出一种脆弱的弧度。
“陆亚!”
永宁的惊呼被卡在喉咙里,只剩下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窒息般的死寂弥漫开来,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僵立着,看着地上那滩迅速渗入泥土、变得暗沉发黑的血迹,仿佛那是通往地狱的印记。
她至今都还没搞清楚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魔法还是邪术?
陆亚……他……
没有答案。
只有地上那个昏迷的男人,是此刻唯一沉重的真实。
永宁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寒露和血腥味的空气,走过去,弯下腰,抓住陆亚冰冷僵硬的手臂,咬紧牙关,将他沉重的身体再次拖拽到自己背上。
记忆回到当初陆氏地洞时,她也是这样背着他,这具身躯比在那时更加死沉,如同背负着一块浸透了水的寒铁。
她的脊骨被压得咯吱作响,每一步都陷在潮湿松软的泥土里,走得无比艰难。
她辨不清确切的方向,只是凭着心头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直觉,朝着一个方向、更深邃的荒野深处跋涉。
……
陆亚的意识如同沉船,坠入冰冷粘稠的深海。他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浮,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的窒息感。然后,一点幽光刺破黑暗,凝聚成一个熟悉又令人战栗的身影。
黑色的宽大袍服如同裹尸布,包裹着一个过分干瘦的女人。一个他叫做母亲的女人。她的脸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冰冷、如同淬毒的针,穿透黑暗死死钉在他身上。
“废物!”
她的声音嘶哑刻薄,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这点苦都受不住,如何重振门楣?如何报血海深仇?!”
鞭影呼啸落下,抽打在幼小的脊背上,火辣辣的疼。
场景变换,烈焰冲天,陆宅在火海中扭曲、崩塌。
他被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拽着,在浓烟与混乱中亡命奔逃,身后是族人凄厉的惨叫。
“记住!记住这火!记住这恨!活下去!爬到最高处!”
母亲尖利的声音在耳边嘶吼,如同诅咒。
画面跳跃。
他衣衫褴褛,在异地他乡的市井底层挣扎求生。
母亲冰冷的指令如同枷锁:“学!给我学!禁术!权谋!人心!尔要成为最利之刀,最毒之蛇!”
他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在泥泞和血腥中打滚,学习那些足以让人发疯的秘法。
终于,一场贞人世家的夜宴。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衣着华贵的少年男女们谈笑风生,而他,衣着寒酸,独自缩在灯火照不到的冰冷角落,如同被遗忘的尘埃,指尖冻得麻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同明月降临,带着耀眼的光华。
是占瑶,她矜持地瞥了他一眼,对身边美貌的侍女低语几句。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被送到他面前,碗壁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冰冷。
占瑶远远地对他投来一个浅淡的、带着俯视般怜悯的微笑。那一刻,那碗汤,那个微笑,成了他晦暗人生中唯一的光亮。
“抓住她!她是尔之阶梯!”
母亲干瘦扭曲的身影在黑暗中咆哮。
于是,在母亲的精密安排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占瑶,用尽所学去逢迎,去讨好。
终于,一纸婚约如同金锁,将他与占瑶、与占氏紧紧锁在一起。
婚后的场景却是炼狱。
高门深院,金碧辉煌的牢笼。
占瑶早已褪去了当初那点怜悯的光晕,只剩下高高在上的骄纵和刻薄。
他似乎忘却了什么人。
争吵已是家常便饭,恶毒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日夜扎在心上。
“重振陆氏?凭尔?一个靠女人爬起来的庶子?做尔的春秋大梦!”
占瑶的讥讽如同淬毒的冰凌,将他残存的尊严彻底碾碎。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在锦衣玉食中品尝着生不如死的滋味。
绝望的黑暗里,忽然裂开一道缝隙。一个模糊的身影浮现,看不清面容,却带着奇异的温暖。她递给他一只粗糙的、用木头削成的小鸭子,拙朴憨态。
“喏,给你玩。”
轻快的声音响起,带着阳光的味道。
和她在一起,没有算计,没有仇恨,没有令人窒息的尊卑。只有简单的快乐,像溪水般流淌过干涸龟裂的心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和舒适包裹着的他,几乎让他沉溺。
然而,这温暖的光景瞬间被撕裂,一股暴戾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杀意猛地攫住了他。他看见自己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不!不要!
他心中疯狂嘶吼,身体却不受控制!
那匕首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狠狠地、精准地刺向那模糊身影的胸膛!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如此清晰!
滚烫的、粘稠的液体溅了他满脸!
是血!
“不——!!!”
他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惨嚎!
巨大的痛苦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海啸将他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