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瑾在殷都时,是个能把死物说活、能让贵族心甘情愿掏出大把贝币的精明商人。
虽然占氏的产业遍布各行各业,但他最拿手的买卖有两样,一是兜售来自东南沿海的珍稀海贝、彩羽和轻薄如烟的丝绸,这些东西在殷都是彰显身份地位的硬通货。二是“香药铺”,售卖些研磨精细的香粉、气味独特的草药膏以及据说能引来良缘的护身符,主顾多是些爱美的贵妇和心怀憧憬的少女。
他的生意经核心便是,稀缺、精致、引领风尚。
其余那些米粮、酒水、甚至易器,他都觉得是再普通不过的营生,完全提不起他的多少兴趣。
然而,他没想到,他的这套在殷都无往不利的策略,到了岐邑周原,却险些让他碰一鼻子灰。
初时他不信邪,试着在集市角落摆出几匹光泽流转的殷地丝绸,又拿出几个小巧玲珑的彩绘螺钿盒,里面装着馥郁的香膏。他期待着周人妇人那惊艳的目光和迫不及待的询价。
结果,路过的周人妇人们确实会多看两眼,眼神里也有好奇,但更多的是审视和不解。
“这料子这么薄,透风吧?怎么下地干活?”
一个妇人捏了捏丝绸,摇摇头。
“这盒子好看是好看,得多少贝币?够买半年黍米了。”
另一个妇人咂舌道。
“香膏?抹了这个能多打粮食还是能防虫蛀?”
第三个妇人直言不讳,带着朴实的困惑。
占瑾脸上的笑容差点没挂住。
至于从殷商带来的一些易器,周人看都不看,觉得华而不实。
他意识到,在周原,实用价值远远高于炫耀价值。这里的风尚不是奢靡与精致,而是俭朴与务实。
吃了个闷亏,他立刻调整策略,想到之前永宁的那些生意经,便和她商量起来。
永宁沉思,让她算东西分析推演她在行,这做生意嘛……当初她忽悠占瑾的那套很显然不实用。
所以她让占瑾收起华而不实的丝绸和昂贵香膏,两人开始观察周人真正需要什么。
发现周人重农猎。优质的农具、结实耐用的绳索、锋利的铜刀、处理兽皮的鞣料总是供不应求。
妇女是重要劳动力。她们不仅织布,也参与农事,需要耐磨的衣料、好用的纺轮、能保护双手的粗粝膏脂,而非香膏。
即使是小贵族,也不会像殷商贵族那样挥霍,他们更愿意在武器、甲胄、祭祀礼器上投入,日常用度依旧节俭。
对殷商物件的好奇与谨慎并存,他们对殷地来的东西有兴趣,但必须“有用”。
于是,两人商量了一番,占瑾的“商品”彻底改头换面。
殷地精良的铜针、骨针。这比周原自产的更光滑坚韧,不易折断,穿引丝麻更顺畅,立刻受到织妇们的欢迎。
色彩鲜艳且不易褪色的植物染料。周人衣着暗淡,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疾臣提供茜草、蓼蓝等染料小块或粉末,教授简单用法,让她们能在衣领袖口染上一点色彩,又不至于太过“逾矩”,销路很快打开。
占瑾找来殷都工匠做的更匀称、转动更省力的陶纺轮,虽然只比本地产品好一点,却极大提高了效率,成为抢手货。
他也不再卖虚无缥缈的“香膏”,转而出售小疾臣特制的能止血化瘀的草药粉、能驱赶蚊虫的艾草捆、能治疗轻微肠胃不适的干姜片。
然后是永宁建议的 “奢侈品”转型。
占瑾将少量带来的精美贝币和玉饰,不再作为商品出售,而是作为“以物易物”的高级抵押物或大额交易结算工具,与本地一些小有资产的匠人头领或小贵族进行交换,换取他们手中的皮毛、粮食、甚至本地铸造的铜小件,再将这些物资变现或交换。
这让他慢慢融入了本地稍高层次的交易网络。
他的摊位也从显眼的地方挪到了一个不那么起眼但人流稳定的角落,他不再高声叫卖,而是雇了名周人妇人,一边手上不停搓麻绳或分拣草药,一边和顾客低声交谈,语气朴实,重点突出物品的“耐用”、“好用”、“划算”。
“看看这针,殷地老师傅打的,缝麂皮袄子都不弯!”
“这染料,一点点就能染一件衣裳的边,水洗几次都不掉色,划算得很。”
“家里娃肚子疼?切点这姜片煮水,趁热喝下试试?”
凭借这份灵活的“入乡随俗”,占瑾的“生意”慢慢站稳了脚跟。
虽然赚得远不如在殷都时暴利,却成功地在岐邑的市井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建立了一条宝贵的信息渠道。
那些来买针线的妇人会抱怨春耕劳累,来换染料的少女会悄悄说哪家贵族郎君更英武,来买草药的老汉会嘀咕哪个方向的山里猎物多、或者不太平……这些看似零碎的信息,经过占瑾的耳朵筛选整理,最终都汇入了永宁的耳中,成为他们理解周原、判断局势的重要拼图。
永宁与占瑾,如同投入周原这潭深水的两颗石子,各自沿着不同的轨迹下沉,探索着隐藏在水下的地貌。
永宁试图解读周人“天命”观的密码,占瑾则活跃于市井的烟火气中,用商品和话语编织着信息网络。他们都在进步,都在适应,都在悄然改变着自身与环境的互动方式,都在熟悉规则又不屈服于规则。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段,两人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一个特殊的群体——羌人。
在殷都,羌人的形象是单一而惨烈的。
他们是西方强悍的游牧民族,是商王朝军事征伐的主要对象之一,更是祭祀坑中最常见、数量最多的人牲来源。在商人的认知里,捕获羌人进献于宗庙,是军功,也是对神灵和祖先最隆重的奉献。羌人的命运,自被俘的那一刻起,便与死亡和祭祀紧密相连。
但在周原,羌人的出现却显得微妙而复杂。
占瑾首先是在市集边缘发现端倪的。一些穿着明显不同于周人的男女,会带着山货、皮毛、甚至少量粗砺的金属矿石来交易。他们的衣物多以兽皮、毛毡为主,色彩暗淡,缝制粗犷,身上常佩戴着骨质或绿松石饰物,发型也与周人迥异,面容轮廓更深,带着风霜刻蚀的痕迹和一种警惕的野性。他们沉默寡言,交易时目光锐利,对周人商人给出的价格寸步不让,显得极其精明务实。
“那是羌人。”
一次交易后,一个相熟的周人皮匠低声告诉占瑾:“北边山里下来的。”
“羌人?”
占瑾故作惊讶:“他们……怎么敢来岐邑?不怕被……”
他做了个抓捕的手势。
皮匠嗤笑一声,摇摇头:“抓?抓谁去?这些都是老熟面孔了,常来常往。他们用皮毛山货换吾等的粮食、盐巴、陶器,有时候还有点铜碎料。各取所需嘛。”
“可……不是说要把他们抓起来,送去殷都……”
占瑾试探着问。
皮匠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小子,这话你可别到处说。周室嘛,自然是奉商王的令,每年也要凑些数目送过去。但那都是打仗抓来的俘虏,或者是从更远的西边、北边弄来的生羌。这些常来交易的,多是些熟羌,甚至有些小部落早就偷偷归附了咱们侯爷,给他们条活路,周原也能得些山里好东西,何必打生打死?”
占瑾心中巨震,原来如此!
永宁知道后,也明白过来周人对羌人执行的是区别对待、分化利用的策略。一方面,他们遵从商王的命令,定期进献羌人俘虏作为人牲,以满足商王朝的祭祀需求,维持表面上的臣属关系。另一方面,他们又与一些靠近周原、愿意妥协的羌人部落保持着秘密的贸易甚至同盟关系,从他们那里获取山货、皮毛、乃至可能的情报,同时也输出周原的农产品和手工业品。
她在推演卦象研读周人有限的文献刻录时,也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一些古老的颂诗或卜辞片段里,隐约提及与西方“友邦”的往来,或是对“西土”的经营。结合她所知的历史,她意识到,周人能崛起于西陲,必然与处理同周边少数民族,尤其是强大的羌人的关系至关重要。单纯的征伐无法持久,必然伴随着拉拢、结盟、贸易等更复杂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