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包裹我们的不再是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与粘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的、带着陈年尘土气息的阴冷。空气依然滞重,却少了那股直冲脑门的甜腻铁锈味,只有一种岩石本身散发出的、亘古的凉意。
我们背靠着那面刚刚隔绝了恐怖的粗糙石板,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像两条离水的鱼,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相对“干净”的空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身后石板的另一侧,沉闷的撞击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吼与爬行声并未停歇,反而因为受阻而变得更加狂暴。但它们似乎暂时无法突破这扇突然出现的石门。
我们……又侥幸活了下来。
那个神秘的面具人,他看似将我们推入绝境,实则……是指引了这条隐藏的生路?他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无数疑问盘旋,但此刻都没有答案。体力与精神的双重透支,让我连思考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哥……这……这是哪?”小石头的声音带着虚脱的哭腔,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我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不知道……”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得发疼,“但暂时……安全了。”
我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再次晃亮了那枚命运多舛的火折子——幸好刚才塞回怀里了。微弱的火苗再次挣扎着亮起,驱散了一小片令人心安的黑暗。
火光映照下,我们看清了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条极其狭窄低矮的矿道。
四周的岩壁布满了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镐印斑驳,深深浅浅,诉说着岁月的痕迹。通道仅容一人弯腰通行,高度甚至无法让我完全站直。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一些散落的、锈蚀严重的金属矿镐碎片和破烂的藤筐残骸零星可见,甚至还能看到一两只腐朽的粗麻布鞋,保持着主人最后丢弃时的模样。
这里,显然是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旧矿道。
而且,从方向和感觉判断,我们似乎正处于那条充斥着怪物巢穴和地蛟帮码头的巨大岩洞的更深处,或者说,是与之平行的、未被发现的古老层面。
地图……老烟枪的地图最终指向的,难道就是这片被遗忘的矿坑网络?
“跟着我,小心点。”我举着火折子,压低声音,示意小石头跟上。
我们弓着腰,沿着这条尘封的矿道小心翼翼地向深处走去。每一步都扬起细微的尘埃,在火光下飞舞。
矿道曲折蜿蜒,时而出现岔路,但大多已被塌方的碎石彻底堵死。我们只能选择那些尚且通畅的路径前行。
越往里走,人工的痕迹越发明显。除了镐印,岩壁上开始出现一些简陋的支撑架,大多是粗劣的木头,早已腐朽不堪,一碰就碎。甚至还有一些锈蚀断裂的铁轨嵌在尘土里,预示着这里曾经或许使用过矿车运输。
废弃的矿洞并不罕见,但这里的氛围却格外压抑。
那种死寂,与之前巢穴中充满威胁的死寂不同,这是一种被时光彻底抛弃的、凝固的寂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产生微弱的回响,反而更衬得周遭一片荒芜。
而且,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
一些矿道的岩壁上,残留着大片大片诡异的暗红色污渍,像是早已干涸氧化了的血迹,泼洒状、喷溅状,触目惊心。
在一些角落,散落着更多的个人物品——不止是工具,还有破碎的陶碗、生锈的铁皮水壶、甚至是一个小小的、锈得看不出原貌的金属玩具……
仿佛这里的矿工不是在撤离,而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遭遇了某种灭顶之灾,仓促间丢弃了一切。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又拐过一个弯道,前方出现了一个稍微开阔些的地方,像是一个小型的矿工休息点。
火光扫过,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角落里,靠着岩壁,蜷缩着几具完整的人类骸骨!
他们身上的衣物早已腐烂成灰,骨骼保持着手足相抵、紧紧蜷缩的绝望姿态。头骨深埋,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在极力躲避着什么无法抗拒的恐怖。旁边散落着他们生前使用的工具和物品。
不是被拖走,不是被啃食。他们就死在了这里,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化为了这矿道的一部分。
小石头吓得低呼一声,死死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我举着火折子的手也有些颤抖。这些尸骨,进一步印证了那个可怕的猜想。
这里发生过极其可怕的事情。
我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那些骸骨,忽然,其中一具骸骨手指骨下方,一个暗沉的颜色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似乎是一个皮质的小笔记本,因为被尸体部分压住,又处于相对干燥的角落,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完全腐烂。
鬼使神差地,我小心翼翼地俯身,用指尖轻轻将其抽了出来。
笔记本很小,皮质硬脆,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我极其小心地翻开。
里面的纸张泛黄发脆,字迹是毛笔写的,有些已经晕开模糊,但大部分还能辨认。记录的内容琐碎而潦草,像是日记,又像是工作记录。
“……初七,‘髓苗’长势甚好,王把头说……大老爷们重重有赏……”
“……十五,东三巷渗水厉害,瘴气浓,两个弟兄吐了黑水……不行了……得停工……”
“……晦气!那怪声又来了!敲得人心慌!都说下面挖穿了龙王爷的寝宫,惹了不该惹的东西……”
字迹到这里开始变得越发潦草慌乱。
“……逃不掉了……它们从水里爬出来了……黑色的……好多脚……救命……”
最后几页,几乎是用血或者某种深色颜料胡乱涂抹的、完全无法辨认的疯狂字迹,以及大量重复的、扭曲的“痛”字和“死”字。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
我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这短短的、残缺的记录,却仿佛描绘出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地蛟帮,或者他们的前身,在这里开采所谓的“髓苗”(很可能就是那种青色矿石)。他们挖到了极深的地方,似乎惊动了某种原本沉睡在地下的恐怖存在(“挖穿了龙王爷的寝宫”)。最终,灾难爆发,某种可怖的东西(“从水里爬出来的”、“黑色”、“好多脚”)袭击了矿坑……
这无疑印证了之前的猜测。那个怪物,并非地蛟帮饲养的,更可能是他们意外释放出来的!而地蛟帮后来的祭祀和行为,或许是为了安抚,或许是为了控制,或许……是为了从这种恐怖中牟取更大的利益!
老烟枪让我来的目的……难道与这矿坑深处隐藏的真相有关?
就在这时——
呜嗷——!!!
那熟悉的、狂暴的怪物嘶吼声,竟然再次隐隐传来!
这一次,声音并非来自我们身后,而是透过厚厚的岩层,从更下方的深处闷闷地传来,仿佛沉雷滚动!
同时传来的,还有另一种声音——
密集的枪声!
砰砰砰!砰砰!
清脆的、现代化的枪械射击声,与那原始的咆哮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在这古老的矿道中激起回响!
地蛟帮!他们动用了枪械!他们在和那个怪物交战?!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我们侧下方的不远处!
这条废弃矿道,竟然蜿蜒到了他们交战地点的上方?!
我和小石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走!去看看!”我压下心中的震惊,拉着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速向前摸去。
枪声和嘶吼声时断时续,越来越清晰,指引着方向。
矿道在这里开始向下倾斜,并且出现了更多人为加固的痕迹,甚至能看到一些崭新的脚印和丢弃的现代化包装袋!地蛟帮的人,最近肯定来过这里,甚至可能经常使用这条旧矿道作为捷径!
转过一个急弯,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坍塌形成的豁口!
豁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强行炸开或撞开。强劲的气流从豁口下方涌上来,带着浓烈的硝烟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电子设备过载后的焦糊味?
枪声和咆哮声正是从这豁口下方传来,震耳欲聋!
我们小心翼翼地爬到豁口边缘,向下望去——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明显是近期才被开辟出的巨大洞窟!
洞窟底部,景象令人震撼!
七八个地蛟帮众,正依托着一些散乱的矿石堆和崭新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仪器设备作为掩体,疯狂地向洞窟中央倾泻着子弹!
他们的武器不再是鱼叉砍刀,而是自动步枪!火力凶猛!
而他们集火的目标,正是那个熟悉的、庞大扭曲的、覆盖着黑亮甲壳的恐怖身影——那头地蛟怪物!
它显然被激怒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的身躯以不符合体型的敏捷在洞窟中左冲右突,坚硬的外壳弹开大部分子弹,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但偶尔也有子弹击中关节或相对柔软的部位,迸射出粘稠的、暗绿色的液体,让它更加狂暴!
但这并非最让我震惊的。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在洞窟的另一侧,竟然停放着一台小型的、履带式的工程机械,旁边拉着粗大的电缆。几个穿着类似防化服、戴着呼吸面罩的人,正操作着一些奇特的、像是激光切割器或高压水枪的设备,对着洞窟深处的一面岩壁进行作业!
那面岩壁上,镶嵌着大片大片的、品质极高的青色矿石,散发出强烈的、几乎刺眼的荧光!
他们不是在单纯地抵抗怪物。
他们是在……趁着怪物被吸引注意力的时机,强行开采那些矿石!
地蛟帮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杀死怪物,而是这些能带来巨大利益的诡异矿石!之前的祭祀,或许只是一种拖延和安抚的策略?而现在,他们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找到了某种方法,开始了强攻和强采!
就在这时,怪物一个狂暴的冲撞,狠狠撞在一台闪烁着红灯的仪器上!
轰!
一声爆炸,火光一闪,那台仪器顿时报废,电缆噼啪作响,冒起黑烟。
操作工程机械的其中一人似乎被飞溅的碎片击中,惨叫一声倒地。
“废物!稳住!第二组顶上去!必须把‘髓心’采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通过扩音器(还是洞窟的回音?)咆哮起来。
是那个石窟里脸上涂着油彩的头领!他正站在一处高起的岩石上,咬牙切齿地指挥着。
“髓心”?那是什么?比普通矿石更珍贵的东西?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那面被疯狂开采的岩壁。
在大片荧光矿石的中央深处似乎镶嵌着什么东西……
一块不过拳头大小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流动的、暗红色光泽的晶体!
仿佛……一颗在岩壁中缓缓搏动的心脏!
那就是“髓心”?
就在我的目光被那暗红色晶体吸引的瞬间——
下方战局突变!
那怪物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猛地舍弃了攻击它的帮众,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竟然不顾倾泻的子弹,疯狂地朝着开采岩壁的那队人猛冲过去!
“拦住它!快拦住它!”油彩脸头领惊骇欲绝地嘶吼。
子弹更加密集,甚至有人投掷了手雷!
爆炸声震得整个洞窟都在颤抖,我们上方的豁口也簌簌落下碎石烟尘。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我们这两个藏在阴影里的窥视者。
怪物被暂时逼退,身上添了数道狰狞伤口,暗绿色液体淋漓而下。
但它那双扭曲复眼中的疯狂,却达到了顶点。
它猛地仰起头,那布满獠牙的巨口没有发出咆哮,而是以一种奇异的频率高速震颤起来!
一股无形的、却让人瞬间头晕目眩、恶心欲呕的次声波猛地扩散开来!
下方所有地蛟帮众,包括那个油彩脸头领,全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动作变形,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地呕吐起来!
连我们躲在这么远的高处,都感到一阵强烈的胸闷和恶心!
那怪物趁此机会,再次扑向开采面!
这一次,它的目标不再是那些帮众,而是……那台正在作业的工程机械!
它那巨大的、足以撕裂钢铁的螯肢,狠狠砸向机械的驾驶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洞窟上方一处极其隐蔽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跃下!
动作轻盈精准,落地无声。
正是那个戴着诡异白色面具、身穿黑色鱼皮衣的神秘人!
他手中那柄骨白色的弯钩利刃,在洞窟混乱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精准无比地斩向怪物螯肢与身体连接的关节处!
速度之快,时机之刁钻,远超常人!
他果然在这里!他一直在暗中观察?!
他到底帮谁?!
嗤!
一声轻微的、却令人牙酸的切割声。
怪物的螯肢并未被斩断,但那致命一击的轨迹却被强行打断,利刃划过甲壳,带起一溜刺眼的火花和一道深深的裂痕!
怪物吃痛,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攻势瞬间受阻。
地蛟帮众人得以喘息,惊恐又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敌友难辨的神秘面具人。
面具人一击即退,身影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后飘飞,再次隐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现场更加混乱的局面,以及怪物愈发狂暴的怒火。
而就在这所有人注意力都被面具人和怪物吸引的刹那——
我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那面被开采的岩壁。
刚才怪物冲撞和爆炸引起的震动,似乎让那块镶嵌在深处的暗红色“髓心”……松动了一丝!
而且,我清晰地看到,那“髓心”内部,那流动的暗红色光泽,似乎……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就像……一颗真正的心脏,悸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