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殿内,时间仿佛凝固。琉璃灯盏的光晕流转,映照着赵元俨脸上那副碎裂的从容。酒液在他袖口蔓延,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喉结滚动,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温和却疏离的笑,但那弧度僵硬得像刀刻。
“包希仁……”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试图重拾亲王威仪,“你可知,构陷皇亲,是何等罪过?”
包拯立于殿中,青袍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愈发孤直。他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对方,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已撕开帷幕,何须再多言。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时刻,一个纤细的身影,动了。
一直静立在包拯侧后方阴影里的王璇,那个看似柔弱、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女,缓缓地、一步一顿地,从包拯身边走过。她没有看包拯,目光直直投向御座之下的赵元俨。她的步伐很稳,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她走到赵元俨席前,没有行礼,只是微微侧身,面向包拯,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微笑。
“包大人,”她的声音清晰,不再沙哑,也不再伪装那份怯懦,反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您方才,猜对了一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文彦博和夏竦,最后落回包拯震惊的脸上。
“‘三足金乌’的第三足,掌控皇城司,传递消息,清除异己的,不是董贯。”她轻轻摇头,然后抬手指向自己,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日天气,“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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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寒意,比殿外秋风更刺骨,瞬间席卷了包拯的四肢百骸。他看着王璇,看着那张与恩师有着几分相似、此刻却陌生得可怕的脸庞。他想起她带来的“关键情报”,想起她指引的方向,想起展昭因她提供的“皇城司内部信息”而险些丧命钟楼……原来,那不是帮助,是更高明的利用,是借刀杀人,是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精准操控!
“你……”包拯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为什么?”王璇接过了他的话,眼中那簇火焰不再是正义之光,而是焚毁一切的复仇业火,“包世兄,你问我为什么?”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刻骨的悲凉与讥讽,“我父亲,王延龄,一生忠直,为国为民,他查到了什么?他触动了谁的利益?不是某一个奸臣,是这整个腐烂的朝廷!是你们赖以生存的、盘根错节的权力网!文相要平衡,夏枢要军权,王爷要……更多。而我父亲,他只想求一个真相,一个公道!结果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结果是鸟尽弓藏,是兔死狗烹!是莫须有的构陷之罪!是血染法场,家破人亡!你们告诉我,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君王,值得效忠吗?值得我父亲为之付出生命吗?!”
她猛地转向御座方向,虽未直指皇帝,但那悲愤的目光已说明一切。
“既然你们逼死了我父亲,既然这个王朝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王璇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可怕的力度,“那我,就亲手把它拉下来,为我们王家,陪葬!”
真相如同最残酷的冰锥,刺穿了所有预设的立场。复仇的对象,从几个权臣,扩大到了整个体制。王璇,恩师唯一的血脉,没有选择继承遗志匡扶社稷,而是选择了最决绝、最黑暗的同归于尽。她利用包拯对恩师的信任,利用他对真相的执着,将他变成了她复仇棋盘上,最锋利也最悲哀的一枚棋子。
赵元俨此刻反倒彻底镇定了下来,他整理了一下衣袖,仿佛掸去灰尘,恢复了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他看向仁宗皇帝,语气平淡:“陛下,此女疯癫之言,构陷亲贵,其心可诛。包拯受其蒙蔽,情有可原,然搅乱宫廷,亦当惩戒。”
他知道,没有铁证。王璇的指认,加上包拯的推论,或许能动摇圣心,但无法在法理上扳倒一位根基深厚的亲王和一个“已死”的孤女。
包拯闭上了眼睛。疲惫,深重的疲惫,以及一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刺穿的剧痛,席卷了他。他赢了这场心理战,撕开了“三足金乌”的面纱,却输掉了更多。他失去了对恩师血脉的最后一丝寄托,也看清了这复仇旋涡之下,吞噬一切的黑暗。
龙椅上,一直沉默的仁宗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叔劳顿,近日便在府中静养吧。一应事务,暂交宗正寺。” 轻描淡写,却是实质性的软禁。
他的目光扫过文彦博和夏竦:“朝廷诸事,还需二位爱卿,秉公持正。” 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最后,他看向包拯和王璇,沉默片刻:“此事,到此为止。”
没有审判,没有定罪。只有权力的平衡与妥协。亲王势力将被逐步剪除,宰相与枢密使需收敛锋芒,而真相,将永远被封存于这庆云殿的华美之下。
王璇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了然的微笑。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份薄薄的绢册,塞到包拯手中。
“这上面,是‘烛龙’网络在各地的人员名单,以及他们与西夏往来的部分证据。”她看着包拯震惊的眼神,轻声道,“真的。算是我……替父亲,给这天下,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决绝地撞向身旁那根蟠龙金柱!
“砰!”
一声闷响,血色在她额前绽开,如同凄艳的残阳。她软软倒地,眼中最后映出的,是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穹顶,带着无尽的恨意,与一丝终于解脱的茫然。
包拯握着那份尚带余温的名单,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王璇,看着被软禁的亲王,看着神色各异的宰相与枢密使,看着这依旧歌舞升平、却已暗流汹涌的帝国心脏。
他赢了,却满盘皆输。
他走出了庆云殿,走入汴京深秋的夜风里。手中那份名单重若千钧,那是无数鲜血与背叛换来的“胜利”,也是一个王朝肌体上,无法愈合的溃烂伤疤。
夜色吞没了他的身影,前方,依旧是漫漫长夜,与永不停止的争斗。只是那份曾经炽热的、源于法理的信念,如今,已冷却如铁,沉埋于这无尽的人心鬼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