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坤闻言,眼神一亮:“哦?族老有何妙计?”
族老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最直接的方法,便是隐瞒土地,伪造地籍,拆分田产。”
“首先,我们将自家大面积土地拆分,登记在佃户、仆役、宗族贫弱子弟甚至已去世的虚户名下,形成一户多名、一田多籍的混乱局面。”
“如此,我们可将万亩田地,分拆为数百户张家的‘佃农’所有,每户登记二十到三十亩,表面上符合‘小户标准’,实则仍由我张家控制,知县即便有心查证,面对如此庞杂的户籍信息,也必然束手无策。”
“其次是飞洒田亩,我们可以将自家不便隐瞒的田地,通过缴纳税银的方式,分摊到周边小农户名下。
如将一千亩田地的税赋,分摊给一千户小户,每户多承担一亩的税,这些小户因惧怕我张家报复,不敢反抗,清丈人员若不逐户核对,极易被均摊数据蒙蔽,以为田亩分布均匀,实则田地仍归我张家所有,只是税赋被分摊给了他人。”
张德坤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两招,可谓是釜底抽薪,让县衙清丈人员无从下手。
族老继续道:“但这两种方法,还不足以完全应对,毕竟,我张家拥有五万亩田产,佃户数量有限,难以完全覆盖,最直接且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勾结吏员。”
他压低了声音道:“清丈工作,最终要靠县衙的吏员去执行,要靠他们的笔杆子去记录,户房书吏、里正这些关键角色,他们长期在太康任职,熟知地方田亩情况,也深谙此中猫腻。”
“我们可以重金贿赂他们,让他们从源头篡改清丈结果,将我张家的田地,合法地缩减消失,只要田产在户籍黄册上做得天衣无缝,即便知县再想查,也查不出任何破绽!”
张德坤听完族老的计策,脸上露出了菊花般的笑容。
真是好计策!
只要牢牢掌控了县衙的基层吏员,那李椿这个年轻的知县,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很快,张家便开始行动。
首先被他们盯上的,便是各村的里正。
里正是乡里基层的管理者,也是清丈工作中的基层向导,对各村的田界、地主、佃户情况了如指掌。
清查人员需要依靠里正的指认才能准确丈量田地。
张家凭借其在地方上的巨大影响力,通过宗族关系和利益许诺,很快便买通了县内大多数的里正。
对于那些与张家沾亲带故的里正,如西头村的张里正,张家通过族内长老出面,言明利害。
张里正的儿子一直想在县衙谋个差事,张家便承诺,清丈事成之后,会帮助他的儿子在县衙户房谋得一职,或是州府衙门内的“承节郎”这类有前途的虚衔。
这对于世代为农的里正家族而言,是鲤鱼跃龙门的机会,足以让其子弟获得官身,光宗耀祖。
张里正权衡利弊,最终选择配合张家。
对于那些无亲无故的里正,如东邻乡的王里正,张家则直接砸下重金。
张家的管家在夜色掩护下,秘密拜访王里正,奉上五十贯银钱,外加两匹上等湖州丝绸。
同时,管家不忘提醒王里正:“王里正,你应该知晓我张家势力,与张家交好,福泽深远,若有不从,张家虽然不会明着为难,但日后王里正的亲族租赁田地,恐会有所不便,家中小孙子读书,学费或有波折,望王里正三思。”
这种软硬兼施的手段,让王里正感到了威胁。
在巨大利益和潜在风险面前,老实人王里正也最终选择配合。
接着,张家将目光投向了直接负责丈量土地的清丈人员。
这些清丈人员大多是县衙的吏员或临时征募的识字乡民,收入微薄。
张家按“每亩田二百文”的标准,暗中行贿这些清丈人员。
二百文一亩,对于普通农户而言,是半年的口粮;
对于吏员而言,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清丈人员得了张家的好处,便开始在丈量时做手脚,最常见的方法便是“指鹿为马”。
他们要么将张家原本的连片良田,在清丈人员面前指认为“无主荒田”;
或声称这些田地早在靖康年间就已“荒废”,属于可被“先行开垦”的无主地;
要么便是制造田界纠纷,将原本属于小农户的田块,硬生生地划给张家,声称是“抵偿债务”;
或者干脆在丈量时寻找各种理由制造混乱,拖延清丈进度,让清丈工作举步维艰。
不过知县李椿可不是好糊弄的主,
于是被收买的清丈人员采取“短尺少寸”。
户部为了防止地方舞弊,早已颁布了丈量土地的统一标准:
规定丈量工具必须使用“步弓”,每步五尺,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严禁地方私自更改丈量尺度;
同时,要求所有土地必须按照“地形(平原、山地、洼地)”和“肥力(上、中、下)”进行分级登记,以确保税负公平。
然而,张家在地方上的巨大影响力,太康县的清丈人员,却使用比标准短了百分之十的“步弓”。
标准步弓应为五尺,他们使用的步弓实际只有四尺五寸。
在丈量时,清丈人员看似步步为营,认真测量,实则悄然缩小了田亩的实际面积。
丈量一块百亩田地,通过这种方法,最终登记的面积可能只有九十亩,甚至更少。
更有甚者,这些清丈人员还会将张家那些肥沃的良田,在登记时伪报为荒地或下等田。
因为荒地和下等田的税负低,无需足额登记。
一片亩产三石的上等水浇田,却在册子上将其登记为亩产一石的旱地,甚至直接报为荒地,这便为张家隐瞒大量田产、规避赋税提供了便利。
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
有时候,干肮脏事的时候,也会被别人看到。
这日,王老四在田间干活时,亲眼看到本村的里正,指着一片原本属于另一户南逃王姓人家的上等良田,对清丈人员说:
“这片地啊,早在靖康年间就荒废了,如今是无主之地,正好隔壁张二狗家最近开垦了几亩荒地,不如就将这片地划给他家,也算是响应朝廷号召。”
那清丈人员得了张家的好处,也连连点头称是,全然不顾那片地并非荒地,且有明确的归属。
王老四气得浑身发抖。
深知若任由张家如此胡作非为,那清查土地的善政,最终只会沦为一纸空文,苦的还是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百姓。
重要的是,知县老爷的政绩恐怕被这帮子人给捣乱了,万一朝廷因此惩罚,岂不是误了青天老爷的前途?
没有知县来也,自家的田地很难从张家要回来。
这个恩,自己必须报!
于是,王老四立刻召集了几个同乡,决定去县衙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