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玉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她正站在悬崖边,手里攥着半张泛黄的宣纸,脚下是翻涌的墨色云海。那种心脏被无形大手攥紧的窒息感,在她睁眼后仍像蛛网般缠在胸口。
正房炕头还带着余温,舒玉赤脚踩上青砖的瞬间,寒气顺着脚心直窜天灵盖。往常这个时候,院里该有剁馅声、骡铃声,还有钱师父逗舒婷的怪叫声。可此刻,连檐下的麻雀都静悄悄的。
(阿娘?婶婶?)
舒玉扒着门框往外张望,院里空无一人,正房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像极了话本里的鬼爪。她起身冲向东厢,鞋都顾不上穿,跑动间带起的风掀翻了灶房门口的笸箩,晾晒的萝卜干“哗啦”洒了一地。 舒玉顾不得回头看,也没发现在房檐下绣帕子的元娘。
东厢炕上的舒婷睡得四仰八叉,口水在荞麦枕上画了幅抽象地图。舒玉扑上去时,奶团子的小胖腿正蹬在姐姐肚皮上——
“咿呀!”
舒婷被亲醒的瞬间,葡萄眼瞪得溜圆,仿佛在说:
(变态啊你!)
“呼——”
舒玉瘫坐在炕上,这才发现后背的冷汗把中衣都浸透了。正要伸手戳妹妹的肉脸蛋,又想起小屁孩脾气大得很,戳急了必然要哭的。看着上下眼皮难舍难分的舒婷,舒玉着砰砰跳的心脏提着后脚跟慢慢的退出了东厢。走到大门口,扒着门缝儿往外看嘴里还叨咕着:
“人呢?怎么都不在了?”
房檐下的元娘不解的看着莫名其妙跑进跑出的舒玉,细一打量发现舒玉没穿鞋时忍不住开了口:
“毛毛怎的不穿鞋?”
“啊!!!”
舒玉的尖叫惊飞了檐下春燕,正在绣帕子的元娘手一抖,绣花针在指尖戳出个血珠。她眼睁睁看着女儿像只受惊的兔子跳了起来,小脸白得跟新糊的窗纸似的。
“娘...娘亲在啊......”
舒玉捂着胸口慢慢滑坐在地,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又漫上来。指尖掐进衣襟里。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来了,像有双无形的大手攥住心脏,把空气一点点挤出胸腔。她张着嘴却吸不进半点气息,眼前元娘惊慌的脸渐渐蒙上灰雾。 她看见元娘的绣鞋急急奔来,裙裾扫过青石板带起细尘,可耳边的声音却像隔着层水幕。
“松……松开……”
舒玉蜷成只虾米,指甲抠进砖缝里。心脏仿佛变成只发疯的鹌鹑,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她突然想起前世熬夜赶方案时的心悸,但这次要命得多——这具四岁的身躯像架失控的马车,随时要散架。
元娘抖着手把女儿抱的死死的,眼泪砸在舒玉脸上让本就呼吸不畅的舒玉更加无法呼吸:
“毛毛你怎么了!快来人!”
“放...地上......”
舒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冷汗顺着下巴颏往下淌。元娘手忙脚乱把她放平,绣着缠枝莲的裙摆扫起满地尘土。
晌午日头毒得很,地却凉得透骨。舒玉盯着瓦蓝的天,恍惚看见自己的心电图在眼前乱跳。穿越前那个加班的深夜,也是这般胸口压着巨石......
“咳……水......”
细若蚊呐的呼唤惊醒了六神无主的元娘。小妇人踉跄着冲进灶房,铜壶“咣当”砸在锅台上,热水泼了满手都没知觉。
那种让人窒息的疼痛开始逐渐散去,舒玉支开了哭的梨花带雨的元娘。使劲咽了下口水,尝试着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脚,深呼吸了几次,好像又没有异样了,只是有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忽然瞥见自己汗湿的中衣——等等!这具身体才四岁,哪来的心脏病?
“定是熬夜的后遗症!”
颜氏挎着空箩筐迈进门槛,鬓角还粘着麦秸碎。老太太刚打算张嘴就觉出不对——舒玉满身是土跌坐在院里,元娘的绣绷和针线筐仍在地上。灶房门口端着水的元娘眼眶红得像抹了胭脂,比着不要说话的手势,元娘跑到舒玉身边,端着水的手抖如筛糠怎么也喂不到舒玉嘴里,舒玉看着慌乱的元娘,扯出个笑容:
“阿娘,别怕……”
然后自己接过碗喝了几口水。元娘看着舒玉身后着急的颜氏,在舒玉耳边轻轻的说:
“你阿奶回来了,你别怕。”
舒玉点点头,着急的颜氏一把抱起舒玉进了正房,要放在正房的炕上。舒玉却扯着猫儿一般的嗓子叫着:
“阿奶,衣裳脏了,先把脏衣裳脱掉……”
颜氏压着火气,轻轻的拍了一下在她怀里扭动的小屁股,
“缠人精!这节骨眼上还换什么衣裳!”
可换衣裳时手抖得厉害,解中衣时差点扯断了带子。换过干净的月白衫子,舒玉窝在正房炕上,看着颜氏和元娘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元娘端着的水碗晃出涟漪,颜氏的来来回回的在地上转着。
“没事了……”
舒玉扯了扯颜氏的袖口,
“就是跑太快,心口疼。现在有些累了,要睡会儿。”
“别怕,阿奶在呢。”
颜氏的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掌心的老茧蹭得她发痒。元娘的绣绷还在地上,绣了一半的莲花歪在篮筐边,针线散了一地,像极了她此刻乱糟糟的心情。
颜氏和元娘坐在炕上,看着舒玉熟睡的侧脸。日光漏过窗纸,在孩子脸上镀了层金边,睫毛投下的阴影像只怕冷的小蝴蝶。
“当年大江出痘,我也是这样守着……”
颜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生怕一觉醒来,孩子就没了。”
颜氏握住元娘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她发疼:
“元娘,毛毛会好的。”
“毛毛一定会好的。”
颜氏摸了摸舒玉额角的碎发,
“明日清早咱们去县里请王大夫瞧瞧。十里八乡都说他医术好……”
颜氏婆媳二人一边做针线,一边时不时的看着舒玉。颜氏还担心着晚归的刘秀芝,心乱如麻又不敢在元娘面前表露,手指头都扎成了马蜂窝。
颜氏心焦不已时,院里传来杨老爹的声音,累的不轻的杨家的男人们回来了。老爷子前脚刚跨过门槛,后脚就被绷不住的颜氏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翻地翻地!地比人金贵?晌午头也不知道回家......”
“动静小点,孩子睡了!”
一头雾水的杨老爹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秀芝还没回来?”
颜氏流着泪点点头,带着哭腔回道:
“晌午就该回来了,这都日头西斜了……”
“那小后生也没回来?”
颜氏仍旧摇摇头,杨老爹害怕刘秀芝出了什么意外,赶忙让杨大川兄弟二人借里正家的骡子沿路去找,回头又安慰起了颜氏:
“那后生功夫厉害着呢,有他跟着出不了啥大事!”
颜氏还是看着他哭个不停,听到杨大江回来跑出正房,又看着他走远的元娘也不停的哭着,杨老爹一个头两个大: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元娘哭的说不出话来,颜氏哽咽着说了方才的事。杨老爹脸色大变,烟袋锅“当啷”掉在地上。大步流星的跑到正房,又在门口放缓了脚步,轻轻的进了正房,发现舒玉睡的正香,趴在炕上摸舒玉的额头:
“烫脚的土坷垃都敢踩,怎么就心口疼了?”
“明日我带毛毛去县里!”
蹲在房檐下抽着烟锅的杨老爹突然站起来,声音虽轻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找最好的郎中好好的瞧!”
“县里瞧不好就去太原府,太原府瞧不好就去上京!”
颜氏擦了擦眼泪:
“地里的活计……”
“先放着吧!”
杨老爹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正房的窗户。
“还是孩子要紧,地里的活后面在赶……”
院外突然传来暗卫甲的声音:
“东家,骡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