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本该是劫后重逢、欢天喜地的肉臊子白面条,舒玉和王霜却吃得如同嚼蜡,心事重重。好不容易扒拉完碗里的面,连碗底那点浓香的汤汁都没心思舔干净,两人如同刑满释放的小囚徒,刚放下碗筷——
“霜儿。”
王夫人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适时地在西厢门口响起。她站在那里,身形端凝,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王霜身上,仿佛根本没看见院子里劫后余生的喧闹和女儿脸上的不自在。
“是,娘亲。”
王霜瞬间像是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方才那点残存的窘迫和侥幸荡然无存。她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垂着眼,快步走向西厢,连眼角余光都没敢再往院子里瞥。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认命的顺从。
舒玉看着王霜消失在厢房门后,心头刚松了半口气,一抬眼,正撞上刷完马、擦着手走过来的杨大江。他那带着笑意、饱含深意的目光扫过来,舒玉只觉得头皮一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阿爹!我……我去看看二毛醒了没!”
舒玉语速快得像爆豆子,根本不给杨大江开口的机会,小身子一矮,哧溜一下就从杨大江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刚经历过空间苦役的人,撒丫子就往后院跑,只留下一串慌乱的脚步声。
“哎!毛毛!跑什么!”
杨大江哭笑不得,看着女儿那仓皇逃窜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他当然知道闺女在躲什么,心头那点因“缘法”而起的波澜,此刻却被女儿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爱模样冲淡,只剩下满满的宠溺和好笑。
“别喊了!瞧你把孩子吓得!”
颜氏正好端着空碗从灶房出来,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顺手把空碗塞给旁边傻乐的杨大川,
“大川,去拾掇点柴火!大江!你给我过来!”
她枯瘦却力道十足的手一把揪住杨大江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正房方向拽,
“瞧瞧你这眼圈黑的!跟涂了锅底灰似的!史家沟那鬼地方跑了个来回,铁打的也熬不住!赶紧的!滚回你屋里睡觉去!不睡够两个时辰不许出来!元娘!把他那屋门给我看好了!敢溜出来,打断他的腿!”
“娘!我没事!精神着呢!真……”
杨大江还想挣扎一下,表示自己龙精虎猛。
“闭嘴!精神个屁!瞧你那脚步虚的!快滚去睡!别在这碍眼!”颜氏根本不听,连推带搡,把还想展示一下肱二头肌的儿子硬生生推进了东厢房的门。
“元娘,辛苦你看着点这浑小子,别让他偷溜。”
颜氏还不放心,又对跟进来的元娘叮嘱了一句,眼神带着“军令如山”的意味。
元娘看着丈夫那副哭笑不得又疲惫难掩的样子,心疼又好笑,连忙应道:
“哎,娘放心,我看着。”
房门“吱呀”一声被颜氏从外面带上,甚至还隐约听到了她搬了个什么东西堵在门外的动静。杨大江看着紧闭的房门和妻子温柔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认命地叹了口气,一头栽倒在炕上。身体接触到柔软的铺盖,连日奔袭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眼皮沉得如同灌了铅,几个呼吸间,沉重的鼾声便响了起来。
元娘坐在炕沿,听着丈夫均匀的呼吸,看着他那张胡子拉碴却安然沉睡的脸,心头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彻底落下,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她轻轻拉过薄被,盖在丈夫身上,自己也倚着炕柜,闭上了眼,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前院。
自以为成功躲过“审问”的舒玉,正像只偷油成功的小老鼠,蹑手蹑脚地从后院溜回来。她扒着月亮门,探出半个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前院——阿爹那屋门紧闭,外面还抵着个小马扎,阿奶正叉着腰站在灶房门口指挥周婆子收拾灶台,杨老爹依旧坐在葡萄架下的小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仿佛一尊沉默的石雕。
安全!
舒玉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大气,小胸脯拍得啪啪响。警报解除!她立刻挺直了小腰板,脚步也轻快起来,溜溜达达地走到葡萄架下,挨着杨老爹的小马扎坐下,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婆子打扫院子。正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葡萄叶洒下来,暖洋洋的,整个小院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和淡淡的饭食香气,连空气都仿佛慵懒了下来。
就在这份难得的宁静即将把舒玉也熏得昏昏欲睡时——
“砰!砰砰砰!”
一阵急促又带着明显怒气的拍门声猛地砸碎了小院的寂静!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浮灰簌簌落下!
“杨老哥!杨老哥在吗?!”
齐万年不等周婆子通传,扯着嗓子就朝院里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焦躁。
院里的众人俱是一惊。颜氏皱紧了眉头,周婆子停下了扫帚,杨老爹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舒玉也好奇地竖起了小耳朵。
杨大川离门最近,赶紧跑过去拉开门闩。
“吱呀——!”
门刚开一条缝,两条身影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王县丞,他身上的官袍皱巴巴的,沾了不少尘土,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散乱,额角挂着汗珠,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着,一副随时要爆发的模样。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齐万年!这位齐大东家更是狼狈,崭新的绸衫前襟被扯开了一道口子,脸上带着几道不明显的红痕(像是被指甲刮的),头发也乱了,圆胖的脸上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绿豆小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活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
“王大人?齐东家?您二位这是……”
杨大川被两人这副尊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别提了!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到家了!”
齐万年猛地一挥手,声音又急又冲,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杨大川脸上,
“一群铁公鸡!一毛不拔的混账东西!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
王县丞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火气,对着闻声走过来的杨老爹和颜氏拱了拱手,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
“叔父,婶子,叨扰了。实在是……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憋屈吐出来,
“陈将军粮催的急,也为了满城军民的活路,我与齐东家一早便去拜访城中余下几家尚有存粮的富户……好言相劝,陈明利害,甚至……甚至许诺了县衙的借据,日后再三倍奉还!”
王县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屈辱:
“可那群蠹虫!一个个哭丧着脸,比死了亲爹还惨!不是说什么‘家中早已断粮多日,每日靠野菜度日’,就是‘铺子都关了,坐吃山空’,更有甚者,直接闭门不见!那李记绸缎庄的李胖子,竟敢放恶犬出来!要不是我躲得快……”
他指了指自己袍角被撕开的一道小口子,气得浑身发抖。
齐万年更是咬牙切齿地补充,唾沫横飞:
“何止放狗!那开油坊的赵麻子,仗着家里养了几个粗使婆子,泼妇一样冲出来,又哭又嚎,指着我和王大人的鼻子骂!说我们是要逼死他们全家!说我们官商勾结,抢他们的活命粮!还……还挠了我两下!”
他指着自己脸上那几道红痕,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
“简直……简直无法无天!刁民!一群不知死活的刁民!”
王县丞也阴沉着脸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干涩:
“我和齐东家……唉,这一上午,腿都跑细了,嘴皮子都磨薄了!好话说尽,就差给他们跪下了!”
“可不是嘛!”
齐万年立刻接腔,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控诉,
“什么‘家中早已断炊,全靠野菜糊口’!什么‘粮仓空空如也,耗子都饿跑了’!放屁!通通都是放屁!我齐万年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谁家仓里有没有粮,隔着墙我都能闻出来!姓赵的那老东西,他家后仓那股子陈米味儿,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姓孙的,他家那粮仓门口的车辙印子,新的!还有那李扒皮,他家灶房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都带着米油香!糊弄鬼呢!”
他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头都气得发抖:
“一个个哭穷卖惨,比戏台上的角儿演得还真!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听见他家院子里杀鸡宰鹅的动静!合着就我齐万年是冤大头?!就我齐家的粮食是大风刮来的?!”
王县丞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深深的无力:
“道理讲不通,利害也摆明了。陈将军催粮如催命,援兵到了史家沟,正是需要粮草支撑的时候!可他们……唉,咬死了牙关,就是一个字——没!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仿佛我们是要抄他们的家、夺他们的命!”